第264章
姑苏二月, 烟雨水墨,温婉柔情。薄雾轻罩城墙,古桥横跨春水, 宛若一首流动的民谣。
也不知是不是初春的江南太过温情的缘故, 沈絮之在油纸伞下的轮廓似乎变得不那么冷潇了,偶尔抬眸看来的目光无声地散入涓涓细雨中,悄悄然拂过姑苏的每一个角落。
沈絮之乃潇湘人士,自幼在湘南长大,年龄一到便考入了太华宗。他对游山玩水不感兴趣,除了外出任务很少出门,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姑苏,也是第一回在没有正事的情况下和宋流纾肩并肩走在江南的古街上。
宋流纾想到这一点, 不禁轻笑出声。
两人同在一把油纸伞下。伞不算小, 他们不用挤在一起;伞也不算大,两人走路的时候偶尔会衣摆相碰, 沈絮之能清晰地在雨声中听见宋流纾的笑声,也只需稍稍抬头便可和他目光交错。
沈絮之没有说话,但宋流纾能从他的眼里看出他想问自己在笑什么。
宋流纾:“这应该是你头一回在外闲逛吧。”
沈絮之:“不算闲逛。”
宋流纾奇道:“怎么, 难道对你来说给婴儿买礼物算正事?”
沈絮之不置可否。
两人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宋流纾等沈絮之先进去了,方才收伞跟随。
店铺老板见两人气质不俗,其中一人还戴着宋氏独有的金簪流苏, 当即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迎客:“二位贵客想看些什么?”
这家店铺主售小孩用的器具,玩的玩具,也有金银首饰之类的东西。宋流纾想给小侄子打造一枚长命锁, 样式他已经设计好了。
宋流纾将长命锁的图纸交给老板, 吩咐了一通需要注意的地方, 转身寻找沈絮之时, 竟看到沈絮之从货架上拿起了一个拨浪鼓。
宋流纾:“……?”
沈絮之用审视名剑般的视线端详着拨浪鼓。少倾,他的脸上浮现出微不可见的迟疑,而后……尝试地晃了一晃。
咚咚咚。
宋流纾心尖一颤,像是被什么轻轻挠了一下,痒得要命。
沈絮之似乎嫌拨浪鼓太吵不符合无情道院的风格,摇了两下便放了下来,随后拿起了一个小巧的,婴儿也可以握住陶土瓶。
一旁的店铺伙计热情地介绍:“这是婴儿喝奶的奶瓶,用的最好的陶土,烧制了足足七七四十九天。用它喝奶,包管您的孩子天资聪明,活泼可爱,将来定能考入太华宗!”
沈絮之想了想,问:“此物,如何使用。”
宋流纾:“……??”
沈絮之最终挑了几件婴儿的必需品,想要付钱却被宋流纾抢先了。
沈絮之不但没有推辞,还向宋流纾道谢:“有劳。”
“你买这些东西做什么?”宋流纾瞄向沈絮之的腹部,打趣道:“你该不会真生了个孩子吧。”
沈絮之自动忽略后半句话,搬出事先想好的理由:“捡了一只刚出生的灵兽。”
“你确定你捡的是灵兽?”宋流纾心有余悸道,“你没忘记念书的时候,你自以为养的是一只灵兽,将其悉心养大后才发现它是一只专门吃人头发的妖兽吧。孟北骁到现在没事还要念叨这件事,骂你不干人事呢。”
“……此次的确是灵兽。”沈絮之道,“另外,我给了孟北骁很多补偿,如今他头发的茂密程度更甚当年。”
宋流纾笑道:“但愿如此。”
不是他的错觉,沈絮之今日的话确实多得不同寻常。是因为误会了他所以心中有愧么。
两人走出店铺的时候,雨已经停了。雨后的姑苏又是另外一番景致,阳光照在湿润的石板砖上,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泽,映出行人粼粼的倒影。
宋流纾不想今日之行就这么结束,问:“要不要多逛一会儿?”
宋流纾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没想到沈絮之居然点了点头,道:“好。”
宋流纾:“……嗯?”
如此平和的浣尘真君属实反常。理性告诉宋流纾沈絮之不会无缘无故和他在外闲逛那么久,感性却在阻止他深究这个问题。
下次再和沈絮之一同闲逛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他不想任何事情打扰到他和沈絮之的此时此刻。
一路上,沈絮之观景为主,开口的次数不多,但宋流纾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得到简短的回应。
宋流纾刻意带着沈絮之往他熟悉的地方走:“此处便是我家了。”
沈絮之抬起头,望着门前匾额上“宋园”二字:“嗯。”
“你要不要进去略微坐坐?”宋流纾用轻松随意的口吻问道,“喝盏茶,见见我大哥大嫂,顺便确认一下我到底有没有娶妻生子。”
有了前事的铺垫,宋流纾忍不住带上了期待。可这一回,沈絮之没有再给他惊喜。
“不必,”沈絮之收回目光,道:“我……还有事。”
宋流纾不免有些失望。
人就是这样,一旦尝到了甜头便会无法自控地期待更多。贪得无厌,永不满足,直到原本拥有的也失去了才为时已晚地追悔莫及。
宋流纾觉得自己应该知足。他没有强留沈絮之,虽然他不是没有办法强留,但没那个必要。
来日方长,未来可期。
“行,”宋流纾道,“慢走不送。”
沈絮之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没有像平时那样使用缩地成寸术,而是转身走向了行人。
宋流纾目送着沈絮之离开,他原以为他只能目送沈絮之的背影,却没想到沈絮之第一次为他回了头。
“宋溶,”沈絮之在人群中望着他,路人行色匆匆,将沈絮之模糊成了一个不真实的虚影:“珍重。”
宋流纾心口蓦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由脊背而生,迅速遍布全身。
他不知道发生什么,更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他的步伐下意识地去追逐沈絮之,沈絮之的身影却陡然消失在了人群中,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来。
宋流纾只能安慰自己不用多想,待沈絮之处理完手头的事自然就会回来。
宋流纾推开家门,心里想的是下月十五该带沈絮之去哪个好玩的地方双修呢。
……
沈絮之又是一整月的音信全无,宋流纾对此早已习以为常,起先并没有在意。
十五那日,他照例来到归虚谈室,没有如预想中的看到沈絮之。沈絮之多年来处理公事的桌案旁静坐着另一个无情道,江隐舟。
宋流纾想起沈絮之在姑苏时的哪一句“珍重”,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沈絮之呢?”
江隐舟:“闭关。”
宋流纾:“他要闭关多久?”
江隐舟:“不知。”
宋流纾:“……”
江隐舟:“浣尘闭关之时,无情道事宜一应由我代理。”
直觉告诉宋流纾,沈絮之并非闭关那么简单,但他还是耐心地等待了很久。
太华宗招纳新弟子时,沈絮之不在;
无情道院一弟子走火入魔性命垂危时,沈絮之亦没有现身;
律理道院在外陷入重大危机,王昭权向无情道院求援,最终出山的也只有江隐舟一人……
春去秋来,繁华落尽,太华宗众人渐渐习惯了江隐舟坐在无情道院长的位置上,没有人会去深想浣尘真君是否真的是在闭关。
除了宋流纾。
宋流纾一个人找遍了沈絮之可能会去的闭关之地。那些地方为了避免闲人打扰,大多机关重重,还有沈絮之亲自布下的仙术阵法,哪怕是宋流纾也无法轻易突破,受伤反噬更是常有之事。
他历尽艰辛,几乎是踩着自己的阳寿,终于在无情道院冰原下的深层中,找到了沈絮之。
沈絮之还是当日和他在姑苏分别时的模样,独自静坐在冰层里,闭着双眼,一袭白衣几乎和周围融为了一体。
沈絮之一动也不动,对不速之客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不愿睁开眼再看宋流纾一眼。冰层仿佛一具巨大的冰棺,将沈絮之的身体牢牢地禁锢在了这里。
——宋流纾找到的,仅仅是沈絮之的肉身。
一个人的魂魄若长期和肉身分别,便和死人没有区别。
可浣尘真君怎么可能就这么死了呢。
“怎么可能……”宋流纾喃喃自语,眉眼间的戾气逐渐漫了上来:“沈絮之,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宋流纾将沈絮之的肉身藏在无处相思的剑灵中,开始了新一轮的寻找。
他疯了一样地奔波在阴阳两界,白发不久后便追上了青丝。他数次过家门而不入,连小侄子的满月酒和周岁宴都只是礼到人未到。
宋家家主和夫人思弟心切,又得知了宋流纾身受重伤的消息,更是心急如焚。在他们再三的请求下,宋流纾勉强回了一次姑苏养伤。
宋夫人心疼地看到昔日风流潇洒的弟弟笑颜不再。他如同变了个人似的,终日把自己关在无处相思的剑灵里,唯一一次和家人主动的交流,是为了讨要一枚金簪流苏。
宋氏夫妇无法对弟弟行尸走肉的模样袖手旁观。宋夫人记得弟弟之前很期待小侄子的降生,便把刚满三岁的小宋浔推到了弟弟面前:“浔儿,去找小叔一起玩,好不好?”
小宋浔平静地注视着自己的亲叔父,淡定开口:“小叔。”
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子,宋流纾强打起精神,问:“怎么了,小不点儿?”
小宋浔:“一起玩?”
宋流纾:“你想玩什么。”
小宋浔面无表情地举起了一本比自己胳膊还长的书。
宋流纾:“你要我念故事给你听?”
小宋浔:“我看书,您保持安静。”
宋流纾:“……?”
宋流纾和小侄子对视片刻,沉寂许久的心忽然咯噔一下。
这似曾相识的感觉……不好,他们家不会也要出一个无情道吧?
宋家夫妇为了转移弟弟的注意力,声称自己有要事在身,将小宋浔暂时交予宋流纾看管。
这一招属实是高明,宋流纾终于肯将一半的心思放在小宋浔上了。
但越是和小宋浔相处,宋流纾越是深感不妙。
这孩子一天到晚就一个表情,对周围的事物兴致缺缺,不但非必要不说话,每次开口还都能用最简短的句子清楚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再加上其过人的天资,搞不好日后真的要进无情道院了。
别了吧,他可不想再受无情道院的委屈了。
“宝贝啊,你这张嘴是被糯米糖黏住了吗,半天说不了一句话。”宋流纾道,“你就不能多和我们说说话么。”
小宋浔手里拿着一块糯米糖,因“宝贝”二字微微皱着眉,不悦道:“我不爱说话,你们为何非要逼我说。”
宋流纾:“因为你如果一直不说话,很容易伤到别人的。”
小宋浔:“旁人之事,与我何干。”
宋流纾眯起眼睛,一把从小宋浔手里夺走了糯米糖。
小宋浔:“?”
“好吧,你可以不爱说话,也可以言简意赅。”宋流纾孜孜不倦地教导,“但在面对你在意的人时,你一定要该开口时就开口,不能拐弯抹角,不能词不达意,更不能口是心非,记住了吗?”
小宋浔盯着自己被抢走的糯米糖:“您吃错药了?”
“快答应我,”宋流纾威胁道,“否则只要是我在带你,我绝不会让你吃到半点甜食。”
小宋浔正是长牙的年纪,平日里父母根本不让他吃甜食,只有小叔回家时,他才能偶尔解馋那么一两次。
小宋浔考虑了一会儿,分析其中利弊后勉强点头:“可。”
在小宋浔安安静静的陪伴下,宋流纾在无处相思里一坐一整日的情况渐渐减少了。
没了沈絮之,他还有亲人,还有这个冷脸却可爱的小侄子。
他不能自甘堕落,叫大哥大嫂为他操碎了心。
合欢道院长本该就是肆意风流,潇洒不羁的形象,他怎能给自家道院招黑呢。
人生匆匆数十载,修道者也不过数百年光景。大好河山,浮世万千,只为一人万念俱灰未免太不值得了。
宋流纾这么安慰着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晃眼,十九年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