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罚奉

时间飞速流逝,阎三的队伍经过一日急行军,

在傍晚大雪未落之时抵达庆州。

所有人脸上都带上了一股劫后余生的喜悦,

看着庆州那不算高大的城墙怔怔出神,

熟悉的青石板路,街道两旁熟悉的低矮房屋,

以及那一路行来熟悉的身影,都让他们倍感欣喜,

只有体会到外面世界的纷乱复杂,才能体悟回到家乡时的坦然。

庆州一切都没有变,变得只有那越来越大的军营。

阎三回到营寨后没有耽搁,

马上将军报以及斩获都上缴了卫所指挥使,由他来上呈大将军。

军中之事,不能越级汇报,否则置上官于何地?

做完这一切,他见到了赶来要拿走先前缴获的刘怀浦与小顺子,

看着二人忙不迭的样子,阎三心中忌惮更甚,

在他的队伍中,有人吃里扒外,替陆云逸办事,

他原本想拖个几天,至少也要让陆云逸不那么痛快,

但没承想刚刚入城不到半个时辰,人就找上门来了。

对此,阎三也不想与其纠缠,大手一挥便让他们带走了缴获。

离开营寨的刘怀浦与小顺子行色匆匆,

带着缴获招摇过市,很快便来到了刘家的一处库房,

牛羊都被赶在角落,一众杂物被堆积在一侧,显得茫茫多。

刘怀浦这才松了口气。

这时,一道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库房门口,

吓得刘怀浦将要大声喊叫,但马上被一旁的小顺子制止。

“刘叔!自己人!”

刘怀浦这才松了口气,看向来人,

四十余岁的模样,胡子已经掺杂了一些白色,显得有些苍老,

脸上皱纹褶皱,五官堆积在一起,一看就是经常干重活之人。

小顺子介绍道:“刘叔,这是陈景义,军中总旗,

以前在军中我们都叫他陈哥,

模尸断案很有一套,还做过仵作,就是他送来的消息。”

“见过陈大人。”刘怀浦连忙躬身,他是商贾,最见不得官了。

陈景义轻轻点头,视线在库房角落来回扫视,说道:

“就只有这些吗?没有遗漏?”

刘怀浦点点头,肥硕的身体还有些气喘吁吁:

“没错,陈大人,东西都在这了,

只是不知...黑鹰要做甚?居然如此紧急。”

“找一件东西。”

陈景义没有隐瞒,从怀中拿出一个油纸包,

轻轻打开,露出其内一张泛黄纸张。

打开后,纸张上呈现出一底座四方的玺印,上方还有两头青牛仰天嘶吼,最上方还有一个橛钮。

“这好像是草原的东西啊。”

刘怀浦曾与北平不少草原人打过交道,

他们身上带的印信就与这差不多,只是没有这个气派。

陈景义轻轻点了点头,面露凝重:

“这是草原大印,也是刘黑鹰让我找的东西。”

陈景义拿着纸张在二人面前比划,同时说道:

“此物不到手掌大小,一会儿搜寻时不可遗漏,都记下了吗?”

刘怀浦与小顺子轻轻点头:“记下了,这东西很明显。”

陈景义轻轻点头,而后将纸张对折,

在二人震惊的神情中,就这么咀嚼起来,吞咽而下。

“这....?此物如此重要?”

刘怀浦瞪大眼睛,此等行事谨慎,让他一边害怕,一边有参加大事的神圣感。

陈景义想了想当时刘黑鹰的模样,点点头:

“前所未有的重要。”

“这东西在这些缴获里面?”小顺子这时开口。

“不知,所以我们要一点点找,将所有牲畜放在一侧,我们先寻找杂物,

若是没有就开膛破肚,在牲畜体内找,总之任何角落都不能放过。”

陈景义一边说一边走向那堆缴获,神情凝重。

二人连忙也跟了上去。

....

庆州大营,庆州中卫指挥使丁先智带着军报来到中军大帐,

守在门口的石正玉脸色冰冷,抬手阻拦,冷冰冰说道:

“止步。”

丁先智是一四十余岁的中年人,

丝毫看不出老迈,眼睛炯炯有神,步伐轻盈,此刻被拦住,

他没有丝毫意外,只是轻轻一笑:

“这位将军,吾乃庆州卫指挥使丁先智,有要事秉明大将军。”

石正玉目不斜视,只是冷声开口:

“帐外等候。”

话音落下,丁先智露出媚笑,自顾自站在一侧。

而石正玉没有选择去通传,依旧站在那里,让丁先智心中不爽,于是问道:

“将军,为何不去通传?”

“无可奉告,等着便是。”石正玉依旧目不斜视,惜字如金。

对此,丁先智叹息一声,

强龙压住了地头蛇,他只能就这么等着。

半个时辰后,营寨内号角声轻轻响起,石正玉这才迈步走入军帐。

不多时他慢慢走了出来:

“进去吧,莫要出声,安静等候。”

丁先智松了口气:“多谢将军。”

进入军帐,丁先智看到了正在桌案后处理军报的大将军蓝玉,

军报以及往来文书堆满了桌案,

蓝玉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垂头思考。

见到这一幕场景,丁先智想到了先前石正玉的嘱托,

便默默站在那里,也不做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又半个时辰过去,

蓝玉忽然怒不可遏,丢下手中军报文书,快步站起身,来到那幅巨大地图前查看,嘴里还骂着:

“废物,都是一群酒囊饭袋!!”

军帐内的气氛凝固到了极点,

丁先智此刻已经有些后悔了,

不该为了邀功连夜前来禀告,应当走正当流程。

这时,蓝玉身体没动,眸子依旧在地图上扫视。

“何事?”

丁先智听到这冰冷声音,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但来都来了,还是要秉明,

深吸一口气,丁先智上前一步,

将军报文书以及缴获文书高举,沉声道:

“回禀大将军,庆州中卫后千户所与前军斥候部在草原联合绞杀乃蛮部千人精锐,

斩首三百余,擒获七百余,缴获战马五百,甲四百,财货甚多。”

“嗯?”

蓝玉慢慢转过身,视线扫视着丁先智,

径直上前拿过文书,就那么站在那里仔细查看。

慢慢地,蓝玉眼中的戾气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嘴角微笑一闪而逝。

他拿着军报,回到长桌后坐下,淡淡开口:

“不错,庆州卫总算是没让本将失望,这次立了大功。”

丁先智心中一喜,连忙说道:

“庆州卫行辅佐之事,只要大军有需,下官绝不推诿。”

蓝玉轻轻点了点头,继而拿起军报打开查看,

“嗯?”粗略扫过,

蓝玉眉头微皱,抬头扫了一眼丁先智,继续低头仔细阅读。

慢慢地,就连丁先智也觉得有些不对,

消散的凝固气息重新汇聚而来,

仿佛一座大山一般压在他身上,让他喘不过气。

他是卫所指挥使,亦是三品大员,

但这天下卫所何其多,指挥使亦是如此。

而这天下,永昌侯只有一个,

所以即便二人都身居高位,但其中差距云泥之别。

没一会儿,蓝玉冷哼一声,将军报甩了出去:

“什么狗屁东西,军报你看过吗?”

丁先智心中暗道糟糕,连忙将军报捡了起来:

“回禀大将军,下官看过。”

“对其上所述无异议?”蓝玉眼神愈发阴寒,死死盯着丁先智。

“其上所述乃后千户所阎三所写,下官...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啊。”

蓝玉声音冰冷,将身体靠在椅背,冷冷地盯着丁先智:

“好大的胆子,后千户所躲藏在大坝山角,

分明是逃难,却被说成了诱敌深入,

明明是前军斥候部结阵阻敌,却说两部联合抵抗,

这巴雅尔分明是前军斥候百户刘黑鹰率队阻滞,从容擒获,

你来告诉本将,军帐内躲藏之人如何与营寨外之人配合擒获敌军主将?

莫非有妖法?若你庆州后卫有此术法,

还请将北元朝廷的乌萨尔汗给本将擒来,自此这大将军的位置便由你来做。”

蓝玉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愈发严厉,

最后几乎是大吼出声,让丁先智抖若筛糠。

“下官...下官不敢,下官愚钝,久疏战阵,

没看出其中端倪,还请大将军恕罪。”

丁先智连忙跪地磕头,满脸惊恐。

蓝玉将军报甩了出去,冷冷说道:

“千户阎三你自己惩处,军报重新写,这一封军报若送到都督府,连你也不能幸免。”

“是是...多谢大将军。”丁先智长出一口气,连滚带爬地离开。

“慢着。”蓝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让他身体一僵,蹲在原地。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是是...多谢大将军。”

丁先智长出了一口气,快步离开,额头已冷汗淋漓。

军帐内重新恢复了安静,过了没多久,黑暗处猛地有沙哑声音传来:

“为何不惩处?”

蓝玉漠然,将手中军报文书看完后,冷冰冰说道:

“战前不斩将。”

“世人都说大将军行事肆无忌惮,

但某看了许久,大将军在军事一途,尤为谨慎,

一个小小的指挥使都不肯惩处。”

蓝玉脸上露出冷笑:

“卫所指挥使正三品,下辖五所近六千人,这官还小?

本将是看你在京城待久了,见惯了豪门贵胄,眼高手低。”

黑暗中那人影沉默不语,过了许久才传来一声幽幽叹息:

“大将军教训的是,是某跋扈了。

破家县令,灭门府尹,与百姓来说,

一个地方吏员便已是惹不起的人物,

更何况一地指挥使,定然牵扯颇深。

若轻易惩处,定然造成庆州动荡,人心不稳。”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人在明面上不怕,怕的是他们在背后搞鬼使坏,

丁先智要盯起来,这些年庆州处于关外,

军卒死伤不少,其中有许多猫腻,细细详查。”

听蓝玉如此说,那黑影顿时想到了一件事,缓缓说道:

“后千户所阎三的私生子阎五坚在与缴获回程途中被杀。

阎五坚曾在陆云逸帐下任小旗,并残害如今前军斥候百户武福六,

此事被阎三压了下来,连夜送二人回庆州,

但..阎五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路上,至今没有查到凶手。

当夜大雪,负责探查的是有仵作经验的陈景义,

他曾言凶手力大无比,可能是草原人,

但当日冰天雪地,此言站不住脚。

而整个庆州后卫能开弓两百的有两个,

陆云逸与刘黑鹰。

能开一百八十的有一个,是武福六,

当日就在车队之中,只不过他身受重伤。

陈景义的儿子在三年前死在关外自己人手里,

此事不了了之,他自此也不为仵作而投身军伍。

奇怪的是...在两个时辰前,

陈景义送信与刘黑鹰父亲刘怀浦,

让其带领与武福六相依为命的小顺子到庆州卫,带走了先前所有缴获,

其中...联系,可否深思?”

“到此为止,陆云逸罚俸三月。”

蓝玉没有抬头,只是冷冰冰说道。

黑暗中再没有声音传来。

...

离开中央军帐的丁先智快速离开军寨,返回了庆州后千户所驻地,

阎三就这么站在军帐外,来回踱步等候,面露焦急。

见他回来,阎三连忙迎了上来:“大人,如何?”

丁先智脸色阴沉,没有说话,径直返回军帐,

阎三见状心里一个咯噔,顿时涌起一丝不祥预感,连忙跟了上去。

“事情漏了,大将军让我惩处你。”

“什么?”

军帐内,丁先智一脸阴沉地坐在那里,盯着阎三:

“既然已经与陆云逸打好招呼,为何不将军报做得漂亮点?

现在被大将军看出端倪,竹篮打水一吃空,还吃不了兜着走!”

阎三一时有些语塞,军报他看过,没有什么问题啊。

他有些震惊,问道:

“此等军报,大将军怎么会看?”

丁先智面露阴沉:“我也不知,世人都传大将军疲懒,

我本以为他会一眼带过,

甚至只看那缴获,却没承想他还仔细端详起来。”

说着,丁先智脸色怪异无比,

因为他平日看军报都是只看缴获战果,

只有在大败之时才会看详细军报。

想到这,丁先智叹息一声:“世间传言不可信啊。”

阎三此刻却满脸灰暗,功劳没分到不说,

还被大将军惩处,先前的缴获也没了。

不知为何,他想起了昨夜陆云逸对他所说,

贪心嚼不烂,反受其害。

“大人...如今该如何是好?对我的惩处?”

阎三此刻心中忽然有些庆幸,

庆幸是指挥所内惩处,而不是大将军亲自惩处。

如此便有转圜余地。

“降职如何?”丁先智坐在那里,冷冷地挤出了几个字。

阎三脸色大变,瞳孔骤然收缩:

“大人,念在往日恩情上,还请高抬贵手,放属下一马。”

“不行,此事大将军已经亲自交代,

放你一马岂不是将我自己推进火坑?”丁先智缓缓摇头。

阎三站在一侧神情不停变换,昏黄的烛火照得他脸色忽明忽暗,

他忽然狠狠一咬牙,说道:

“若大人帮属下渡过难关,属下愿将那宁馨送入大人府内。”

丁先智眉头微挑,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但没有出声。

阎三又说:“大人有所不知,那宁馨成了寡妇后,

比以往更加貌美,人也愈发圆润,眉宇中带着春意,

再加上他身旁没有男人,憋了这么久,大人想必能轻易得手。”

“她还在查丈夫的事?”

“最近消停多了,人都已经死了三年了,再追查有何用?”

阎三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知道丁先智有些意动,又连忙说道:

“那宁馨是北平的大家闺秀,书香世家,

自前朝起就在北平为官,很有能耐,

先前因为他夫婿的原因一直未曾与家中联络,

毕竟他们那等书香世家向来看不得我武人。

但大人若将其收入怀中,那便不一样了,

大人再怎北平么说也是三品之职,定然能让她家刮目相看,

到时大人与宁馨家中共同使力,

大人调离庆州的念想也就能轻易实现,

属下还曾听闻,

大宁都司最近与北平都司正在相互推诿,划定界限,

大人要趁此机会也好谋个好差事任职。”

此话一出,丁先智心跳加快,

想起了那宁馨的曼妙身段,呼吸一点点变得粗重,不可抑制地仰起头。

此事办成,抱得美人归不说,前途更是无量...

深吸一口气,丁先智淡淡开口:

“那便罚俸一年吧,长个教训,下不为例,

想来这点小事,大将军也不会过分关注。”

阎三长出了一口气;“多谢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