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六章 白骨露于野,积尸草木腥

“扑哧!”

邓志忠用力将手中长刀插到一名麓川军卒体内,咬紧牙关用力一搅!

血肉崩坏的刺啦声顿时响了起来,

随之而来的是长刀触碰骨骼的滞涩声,

吱——

令人难以忍受,忍不住捂起耳朵。

那名麓川军卒发出痛苦的惨叫,眼中闪过浓浓恐惧,

他眼中已经填满了眼前这名将死的明军将领身影。

他不明白了,为什么到了如今这一地步,他还没有倒下。

但可惜,他没有机会想明白了,

世界骤然变得漆黑无比,意识在这一刻消失。

“呼呼呼——”

邓志忠喘着粗气,用力将手中长刀拔了出来,

上面沾染着一些红黄之物,看起来十分恶心,

他此刻已经没有力气来甩动长刀,让长刀重新恢复整洁。

他双眼皮不停地开合,像是有千斤重物挂在眼皮上,

每一次,他都会用力将眼睛睁开。

每一次重复此等过程,他都能感受到生命以及力气在体内一点点流逝,让他的四肢渐渐发软。

邓志忠干笑两声,低垂着头,

脑袋微微转动,看向四周,

战事依旧在继续,军卒们依旧凶猛。

他知道,自己在这战场上是拖后腿一般的存在。

但他是战场宿将,去过北元来过西南,立过大功的龙虎卫指挥使。

在军中,他还是有几分威信!

他只要在这战场上,士气就不会崩溃,

军卒们心中就有底,就能够继续拼杀!

他慢慢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麓川营寨,

看到了那高大身影,嘴角发出一声轻笑,声音沙哑,喃喃自语:

“麓川人尚未成为上国,就已经有了上国的傲慢,此战,必输无疑。”

声音回荡,周边的诸多亲卫嘴唇紧抿,看向前方战场,

眼前与他们厮杀的麓川军卒,在事实上已经被麓川营寨放弃,

否则战事厮杀了将近四个时辰,还没有援军前来,

就这么静静看着麓川人死,看着一个个防线被攻破。

麓川的将领,是笃定了他们明军无法继续进攻,攻破营寨!

这让许多军卒心中憋了一股劲,

他们想要让眼前这愚蠢的麓川将领看看,

傲慢的代价。

随着防御工事一点点破除,

反抗的麓川军越来越少,战场一点点安静。

所有人都忍不住开始想后续的战事。

军卒们相互张望,看向周围的同僚,

他们大多身体染血,筋疲力尽,刀兵破损。

忽然,他们有些理解麓川人的傲慢。

这副模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能够攻破城寨的明军精锐。

士气的动荡只在一瞬间,战事如登山,

最接近胜利之时,也是最接近失败之时。

士气的变化被邓志忠看在眼里,

他低垂的脑袋轻轻一笑,对于这等低迷,他并没有阻拦。

甚至还有些期待。

他感受着疲惫身体带来的桎梏,

这让他的脑子转得也比平日慢上一些,

他抬头看向四周,发现诸多军卒都将目光投向了他。

邓志忠忽然醒悟,自己作为一军主将,提振士气是应该的事,

就算无法提振,也应该有相应的举措。

邓志忠慢慢回头看去,

只见定边城高耸的城墙上已经站满了人,

他们是留守的军卒、府衙的大人吏员以及民夫,

他们都在看着龙虎卫的破阵之举。

深吸了一口气,邓志忠声音轻缓沙哑,慢慢开口:

“弟兄们,慢下来,

听一听大地的震动,知道那是什么吗?

那是我等明国的大军在与麓川厮杀,那是战马奔腾带来的响动,

在不远处,军中同袍在奋勇厮杀,我等又如何能停歇?”

一个个军卒将眸子投了过来,嘴唇紧抿,

眼里通红的血丝昭示着他们心中并不安稳。

握住长刀的手在不停起伏,原来是呼吸略显急促。

他们看向邓志忠,眼神充满坚定,

在一日的战事中,他们早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杀红了眼!

邓志忠对他们的注视报以微笑,

“儿郎们,我们是京军精锐,

是陛下亲自夸赞过的军卒,是太子记在心里的精锐!

我们累了、疲了、乏了,

但你我身体中的热血依旧不停,在汹涌流动!

那是我龙虎卫的魂,也是我明军的血!”

邓志忠身体歪斜,用力将长刀从血泥中拔了出来,身体踉跄了两下,

周遭的亲卫想要前去搀扶,却被他以眼神制止,

“本将虽然老了,但还中用!”

他颤颤巍巍的长刀举起,

虽然慢,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其上蕴含的一股力量。

摄人心魄,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就连那为数不多的麓川军卒也愣在当场,怔怔地看着前方的老将军。

他们心中有几分羡慕。

若是有将领与他们一同抵御敌军,

他们想来也会如明军一般奋勇厮杀。

但奈何,他们被抛弃了。

邓志忠声音沙哑,手中长刀遥指前方的麓川营寨,发出一声嘶吼:

“龙虎卫军卒,破阵冲杀!”

天地间似乎燃起了一团火,就在这充满猩红的战场上,

汹涌的战意从虚弱的身体中涌出,

滔天之势几乎要让所有人屏住呼吸,身体微颤。

明国军卒之勇,昭然若揭!

下一刻,剧烈的喊杀声从安静的战场上陡然响起,

这让一直经历安静的麓川兵有些不习惯,

身体猛然一抖,眼中闪过惊惧与恐慌!

在他们前方,明军宛如秋风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顽强。

那些步履蹒跚的明军继续动了。

他们的身影在暮色中拉长,每一步都踏出了坚韧与不屈。

一名军卒腿部被箭矢穿透,伤口处鲜血淋漓,

每一步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但他仍咬紧牙关,用未受伤的腿支撑着身体,一步步向前挪动。

尽管血污已经看不清他的脸庞,

但依旧能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张合,只有他自己能听到声音。

“他妈的,老子从军十年,花了两年积蓄才被调入京军,

怎么能给父老乡亲丢脸?老子跟你们拼了。”

一名军卒只剩一臂,断口处还在向外流淌着鲜血,

让他的脸色愈发苍白,尽管他动作笨拙,

却坚定不移地迈向战场,咬牙切齿的模样如同地狱中走出的恶灵。

“斩级十一,手已经断了,回去也是废人一个,还是死在这里吧。

怎么也能恩荫个百户,以后也是京城人了。”

一名军卒胸膛前的甲胄已经被尽数绽开,

深深的长刀刻在胸膛,微微挪动就会让血肉错开,摩擦声响起,渗出鲜血,

但他依旧在慢慢向前挪动,

不停地倒吸凉气,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都是凤阳人,可不能给陛下丢脸...”

战场上,硝烟与火光交织,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阵形虽已残缺不全,

但他们的眼神中却燃烧着不灭的火焰,战意大火在天地间燃起。

他们中有人失去了亲朋,有人目睹了战友倒下,

他们心中只剩一个信念,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了!

为了家国,为了身后的亲人,他们必须前行。

随着一声激昂的号角声,

明军开始了最后的冲锋。

他们拖着伤残的身体,呐喊着,咆哮着,

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愤怒和决心都凝聚在这一瞬间。

他们的身影在战场上划出一道道悲壮轨迹,每一步都踏出了生命的强音。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战争,是用血肉书写的历史。

......

“杀!!!”

时间流逝得越来越慢,

不知过了多久,剧烈的喊杀声自龙虎卫身后响起,

其他三方城墙的军卒在完成了防御工事的清理后,

稍作休整,迅速赶来东侧战场!

即便他们早有预料,

但看到此等悲壮一幕,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悸。

沐晟似乎变得成熟了许多,

并不是年龄的增长,而是浑身气质的变化,

他率领洪福卫剩余的千余名军卒赶到,接替了龙虎卫的攻伐,

他则快步冲向邓志忠所在,

此刻,邓志忠就像是跳入了河中,浑身上下都在不停地滴着水。

走近一看,原来是血。

见到沐晟,邓志忠手掌微微颤抖,

沉重的眼皮似乎再也无法睁开,像是有了万丈大山压盖在其中。

“还不能倒下。”

邓志忠心中大吼,猛地将眼睛睁开,血丝在刹那间涌了上来!

“邓大人!我们来了!”

沐晟快步上前,扶住了摇摇晃晃的邓志忠。

邓志忠身体似乎变得更加矮小佝偻,

但其身上胆气却冲天而起,像是一个巨人屹立在战场上。

“沐晟,继续打下去,打到麓川营寨,不能停!”

“召集城内军卒以及预备队,继续打下去。”

“死,多少人....都不能停!”

沐晟似乎又变成了那个充满叛逆气息的孩子,脸上写满了委屈,不禁泪流满面。

他眼泪鼻涕横流,连连点头:

“我知道,我知道。”

邓志忠笑着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只能发出一声轻吟,

“好...”

下一刻,他的眼睛就紧紧闭上。

“大人!!”

周遭一众亲卫冲了上来,看着气息愈发微弱的大人,目眦欲裂。

沐晟耸了耸鼻子,将鼻涕吸了回去,迅速恢复了沉着冷静:

“将邓大人送回城内,命军医医治,若是治不好,本将砍了他们!”

一众亲卫将邓志忠运回城内,

场中的士气非但没有崩溃,反而愈发的惨烈,

虚空中燃烧的大火在这一刻透了出来。

让麓川营寨内的诸多军卒都感受到脸上滚烫。

沐晟手持斩马刀,看向前方那茫茫多的营寨,发出一声大吼:

“大明军伍,冲杀!!”

....

定边城南侧营寨,特意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此刻已经站满了人,

人手千里镜,静静看着东侧战场的凄厉。

所有人都陷入沉默,一阵无言。

当定边城守军继续开始冲阵之时,

不少军中宿将再也无法忍受,将脑袋侧开,不去看千里镜内的惨烈场景。

一众文书早已经眼睛通红,不停眨动,让其中泪珠不再落下。

下一刻,所有人都将视线聚集到了最高处那道身穿黑甲,静静站立的年轻身影上。

似乎,任何风霜都不能让他为之动容,一如既往的平静。

陆云逸眼中看不出丝毫波澜,

就像是在看一件毫不相干的战事,死伤与陨落只是一个冰冷的数字。

“大人....咱们何时出兵?”

有人轻声开口,在高台上显得十分明显。

在场众人的视线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了陆云逸,

显然,那人问出了所有人心中所想。

陆云逸淡淡开口:“继续等。”

所有人脸色都有几分黯淡,虽然对这个答案早有预料,

但真正听到,还是忍不住地悲伤。

每一分每一秒都会有人死伤。

眼前,定边城中的民夫也披挂着破烂甲胄冲了出来,加入战场。

原本还可以维持的伤亡陡然增多。

但没有人再发问,

在军中,大人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阿琚苗站在最后方,他也获得了一根千里镜的临时使用权,

他此刻紧紧握着,手心已经忍不住地渗出汗水,心中忍不住地惊恐。

一方面惊恐于明军有如此神兵利器,

一根两根也就罢了,居然有如此多!

另一方面,他惊恐于眼前明军的定力与残暴,

他通过千里镜,能看得出来,

那些一个个去死的明军都是精锐,精锐中的精锐。

能活下来一个,就能带十个新卒。

但现在,就这么一个又一个地去送死,此等将领还无动于衷。

这让他想起了那被麓川营寨北侧山林中俘虏的军卒,

被没有犹豫地杀死,被修筑成了京观。

他此刻还能记起那一个个阴森恐怖的脸庞。

他在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明军又出了一个心狠手辣的将领,

暹罗...还是不掺和麓川与明国的功伐为好。

对于国主这次出战的决定,

阿琚苗已经可以肯定,国主错了。

收起思绪,他继续小心翼翼地将千里镜放在眼前,

透过镜头看向战场,每一次看他都会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感慨此物巧夺天工,乃战阵神器。

在他的视线中,明军彻底攻破了东线的第一道防线,

并且在持续向前突进,已经有人与麓川营寨接敌。

但,还是如先前那般,损失惨重。

尤其是一个身披甲胄的大汉,在营寨门前手持大刀静静而立,

但凡有军卒到那里,

他都会迈着沉重步子冲上前去,将其痛快利索的斩杀!

甚至还能看到他猖狂地大笑。

阿琚苗瞪大眼睛,他在此人身上看到了阿鲁塔的影子。

....

夜幕低垂,如墨的黑暗悄然笼罩了战场,

将白日的残酷与血腥一并吞噬,

却又以另一种形式,让战斗的惨烈更加鲜明地展现在世人面前。

攻寨之战,在这无边的夜色中,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火把在军卒们手中摇曳,

如同点点星光,试图照亮前方未知的危险。

然而,微弱的光芒在无尽黑暗中显得渺小,

只能勉强勾勒出一张张坚毅而疲惫的脸庞,

以及他们身上斑斑血迹和伤痕。

星光一点点减少,下坠,无声诉说着战争的惨烈。

这片被战火洗礼的土地上,

每一寸土地都记录着英勇与牺牲。

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与夜色中若隐若现,慢慢向前挪动。

直到此时,静静站了一日的陆云逸终于开口了,

清冷的声音在黑夜中回荡,让所有人心绪猛地紧绷。

“全军换甲换旗,两刻钟后破寨!”

“是!”

一道道蕴含着激动的应答响起,随后便是急促的脚步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