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3章 落花门外春将尽

第913章落门外春将尽

顺安城的晨光来得迟暮,

雪后初晴,淡金色的光刚把城头积雪染成半透明,就被城楼下传来的马蹄声撞碎。

声音不是零散的踏雪轻响,

是上千匹战马踩着冻硬泥地,踏出的沉闷轰鸣!

城楼上的守军先看见了旗帜,接着是队伍轮廓,

黑压压一片沿着官道涌来,明明是刚打完仗的人,却不见半分疲惫。

军卒们肩并肩走得齐整,手里长枪斜指地面,

枪头的血冻成冰碴,随着步子轻轻晃动,

骑兵们勒着马,马鼻里喷着浓密的白气,

马蹄踩过积雪融化的黑泥,

溅起的泥点落在甲胄上,却没人伸手擦拭。

最前头的是陆云逸,他身上的黑甲早看不出原本光泽,

胸前、手臂上全是干涸血渍,有的凝成了硬块,

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已被鲜血凝固,冻得硬邦邦的,

来到城墙下,随着他翻身下马的动作,咔嗒响了一声,像是晒干的锅巴被掰碎!

他身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

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抬头扫过城头时,守军们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

“将军!”

城门打开,脱鲁忽察儿、阿扎失里等人从城门洞里快步迎出来,

刚走没两步,他们的步子就慢了下来,

目光在前方军卒身上来回打量。

以往,朵颜卫的骑兵总爱歪戴头盔,走路也松松散散,浑身上下都透着杂乱无序,跟都司的精锐根本没得比。

可如今,眼前这些人,

动作虽没太大变化,气质却截然不同,

所有人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劲!

肩膀绷得直,眼神坚定,连呼吸都比以前沉!

脱鲁忽察儿上前拉住一个朵颜卫军卒,

那小子脸上添了道新伤疤,从眉骨划到脸颊,却咧着嘴笑:

“大人,这仗打得过瘾!

跟着将军冲阵,比在草原打猎还痛快!”

脱鲁忽察儿没接话,转头看向陆云逸,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可思议:

“将军,这队伍.才走了三天,怎么跟换了个模样似的”

陆云逸拍了拍他的胳膊:

“打两场硬仗,骨头就硬了,行军打仗就是这样,越赢越强!”

他抬头望了眼顺安城的城楼,雪还在从檐角往下掉,

“你那边怎么样李成桂没闹出别的样吧”

“没有!”

脱鲁忽察儿立刻来了精神,跟在陆云逸身后缓缓入城,

“按您的吩咐,我带着两千人去撩拨他,

那李成桂带人追了我们一天,

连我们的衣角都没摸着,反倒他们损伤惨重,最后他实在追不动了,就收兵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

“咱们折损不多,就伤了百十来个,还捡了几十匹他们跑丢的战马。”

陆云逸笑了笑:

“不错。”

他看向阿扎失里,语气轻松:

“你来安排弟兄们入城,接连两场大仗,弟兄们都累了,好酒好菜尽管弄出来,别吝啬!”

一旁的阿扎失里笑声连连:

“是,将军!”

不多时,陆云逸带人返回县衙,

正堂内生着一盆炭火,柴火把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一进入这里,身上的血腥味便浓郁了许多。

阿扎失里、邹靖及其他几位将领早已在堂内等候,

见陆云逸进来,都起身行礼,

陆云逸摆了摆手:

“坐坐坐,都坐,这次的军报你们先看,本将去洗漱一番。”

说着,他看向跟随而来的秦元芳,

他的模样更狼狈,浑身甲胄虽完好,缝隙里却夹杂着冰雪、杂草和泥污,

年轻的脸上写满疲惫,眼窝深陷到了极点,

众人见他这模样,顿时吓了一跳。

“元芳啊,你也去洗洗,这趟作战辛苦,别熬坏了身子。”

陆云逸一边说一边摆手,转身去了后堂,

秦元芳将文书递给几位大人后,也一溜烟跑了,

刚走出正堂,他站在门口狠狠跺了跺脚,靴底的积雪融化,点点水滴落在青石板上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快步跑去洗漱。

正堂内,脱鲁忽察儿拉了把椅子坐下,

翻看着文书,眼睛猛地瞪大,念道:

“此战粗略统计,斩杀高丽军卒三千二百四十七人,其中将领八人,

俘虏一千五百二十六人,包括北路副将金承佑,

缴获战马一千二百一十三匹,粮草三万石,攻城器械二十二具,

其中撞车五辆、云梯十七架,甲胄一千八百六十副,弓箭五千三百余支,

火枪三十余杆,另有白银七千两,是从高丽将领营帐中搜出的。”

铁木腾格眼睛猛地瞪大,脸色古怪:

“这这高丽军怎么这么穷”

“已经算不错了。”

一旁的阿里扎感慨道:

“以往都司没给咱们配军械甲胄时,咱们还不如他们呢,铁甲都没几件。”

脱鲁忽察儿点了点头:

“这么多军械,已经算得上是高丽边军精锐了。”

阿扎失里面露兴奋:

“这兵,还真是越打越精了!比离开都司时,精锐了至少五成!”

这次出征收获颇丰,不仅有了全套军械和甲胄,军卒还精进了这么多!

以后捕鱼儿海有部落作乱,

他们不用等都司的兵,自己去就能平了!

脱鲁忽察儿十分感慨地点了点头:

“还是打仗好啊,比在军营里整日操练管用多了。”

一旁的龙白秋笑着说道:

“将军曾说过无数次,若是没有日复一日的操练打基础,

就算有再精良的军械,拿在手里也发挥不出作用,

这次缴获的军资里,

高丽也有火铳,可造成的杀伤却寥寥无几。”

“嗯兵器是一样的,谁来用才关键。”

阿扎失里频频点头,表示赞同。

这时,换上一身常服的陆云逸从后堂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毛巾擦拭湿漉漉的头发,

一行人见他过来,纷纷站起身。

“坐坐坐,这么客气作甚。”陆云逸在上首坐下,继续道:

“说说吧,你们对后续部署有什么看法”

众人虽对这紧凑节奏有些不适应,却也很快进入状态,

阿扎失里抿了抿嘴,沉声道:

“将军,李成桂这人心思极重,对付他就得牵着他的鼻子走,

既省力气,又能磨他的士气,

属下觉得,应当继续威逼李成桂大营,让他们投鼠忌器不敢妄动,

等有机会,再向西北方的高丽军进发,一举扫清前路。”

这时,邹靖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画着简单的地形图:

“将军,根据今早斥候回报,

西北路的高丽军还在原地扎营,没敢动。

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东北路的败讯,

营里炊烟比昨天少了一半,想来是军心动摇了。

相信北路战败的消息也很快会传到他们耳中,

到时候.他们可能会回撤。”

陆云逸点点头,拿过清点文书仔细看了看,

“邹靖,下一步,你觉得该怎么动”

邹靖上前一步,指着地形图上的西北路营地:

“西北路现在是惊弓之鸟,

咱们若是出兵,他们十有八九会逃,但卑职觉得,不必急于一时,

军卒们刚打了两场硬仗,

虽说士气高,可体力也耗得厉害,需要休整一日。

明日派斥候再探,摸清他们的粮草和兵力部署,

后日一早出兵,逼他们退走即可。

至于李成桂的中军,

经此两场大败,短时间内不敢再动,

咱们可以先稳住西北路,再跟他谈条件。”

阿扎失里也附和道:

“邹大人说得对,咱们现在不缺粮草,也不缺士气,稳一点好,万一西北路有埋伏,得不偿失。”

陆云逸将身子靠在椅背上,

看向地图上李成桂中军的位置,摇了摇头:

“接连两场大败,李成桂的中军想必已然士气尽失,

若这个时候奋勇一击,他们定然挡不住。”

脱鲁忽察儿眼睛猛地瞪大,急忙道:

“将军!不能再打了!

若是把李成桂打得名声扫地,

咱们之前谈的银子可就可就没着落了啊!”

一旁的阿扎失里也猛然醒悟,连连点头:

“是啊,将军!

李成桂的两万中军还算整编,

若是咱们把他惹毛了,他不肯合作,反倒不美。”

两人话一出口,在场将领皆是脸色古怪,尴尬地挠了挠头,

这种需要控制战果的仗,他们还是第一次打。

陆云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也记起了之前的约定,轻咳一声,淡淡道:

“本将是在教你们正确的击敌顺序与思路,

以后再遇这种情况,要牢记,先打士气低迷之敌!”

众人见他这模样,分明是忘了,

却也不敢点破,连忙低下头应道:

“是,将军!”

只是心里都憋着笑,肩膀微微耸动。

正当陆云逸准备继续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亲卫的声音:

“将军,城外有高丽使者求见,说是李成桂派来送信的!”

正堂里的人都愣了。

王兴邦挑了挑眉:“这么快就服软了我还以为他能再撑两天。”

脱鲁忽察儿也有些意外:

“昨日还派人来城外叫阵,怎么今日就变了”

“带进来。”

陆云逸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高丽人被带了进来。

他的官服皱巴巴的,沾着泥和雪,帽子也歪了,露出的头发乱糟糟的,双手紧紧攥着一封用丝绸裹着的信。

一进正堂,他强装镇定,声音带着颤音:

“敢问哪位是陆大人李相命小人送信前来。”

亲卫接过信件,仔细检查后递给陆云逸。

陆云逸抬了抬下巴:

“先带他下去吧,好生安置,给点热汤暖身子,一会儿给他带回信回去。”

“是!”

亲卫将人带走,陆云逸拆开信封,

里面的信纸是高丽产的宣纸,摸起来很粗糙。

上面的字迹也很潦草,笔画婉转处能看出明显颤抖,远没有第一封信件工整。

他将信件递给巩先之:

“念念吧。”

巩先之接过信纸,缓缓念道:

“陆将军台鉴,自顺安交兵以来,

某麾下东北、北路精锐尽丧,军卒溃散,民夫逃亡,粮草无继,已无再战之力。

西北道乃高丽故土,

百姓流离失所,某不忍再遭兵祸。

此前约定之五十万两白银,某愿如数奉上,

另补粮草五万石、战马两千匹,只求将军撤兵,不再追击。

若将军应允,某即刻派人筹备,入夏送至北平行都司。

若将军仍要再战,某虽不敌,

亦当率残部死战,唯恐两国百姓遭殃,徒增伤亡耳。”

巩先之的声音刚落,正堂里就像投了颗火星子,瞬间炸开了锅。

脱鲁忽察儿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青砖地上蹭出刺耳响动:

“这李成桂是真怕了!连粮草战马都肯!”

阿扎失里也捋着胡子笑,

手指轻轻敲着桌案上的斩获账册:

“李成桂这种人,能强硬能服软,算是个英雄人物,就是运气差了点,遇上了将军。”

连一向沉稳的邹靖,嘴角也忍不住勾了勾。

他拿起李成桂的信,看着潦草字迹:

“不忍再遭兵祸都是托词,

他真正怕的,是咱们再打下去,他连西北道的控制权都保不住,无法在朝廷立足。”

陆云逸看着众人兴奋的模样,也露出几分笑意:

“先别高兴得太早,这信是不是李成桂亲笔写的,还得确认。

万一是他耍的招,

用假信拖延时间等援军,咱们可就被动了。”

他看向邹靖,

“去把上一封信找出来对比,看看这字是不是他的手笔。

另外,让参谋部的人也看看,

从字迹轻重、潦草程度,推测他现在的心理动向。”

“是!”

陆云逸继续道:

“高丽军现在军心动摇,精锐尽失,根本不敢再跟咱们耗。

传令下去,全军即刻收整军备,

朵颜卫、新城卫将领负责分配缴获的粮草、战马,优先补给损耗大的队伍,

后勤所部将甲胄、弓箭分发下去,补齐各队损耗,

明日一早,全军向西北而行,前往定州。”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

“好了,都去忙吧,务必在明日天亮前做好准备,不可延误。”

“是!”

将领们齐声应道,转身离去。正堂里只剩下陆云逸和巩先之。

巩先之看着桌上的斩获账册,忍不住道:

“将军,这次咱们不仅打赢了仗,还拿到这么多好处,

粮草、战马、军械样样不缺,还有五十万两白银,这趟真是赚大了!”

“这是三赢。”

陆云逸笑了笑,拿起账册:

“走,咱们去见见王君平。

他不是一直盼着咱们打压李成桂吗

现在该让他知道,咱们已经做到了。”

两人走出县衙,顺安城的街道上已经热闹起来。

军卒们忙着搬运粮草军械,脸上都带着胜仗后的笑意,

临时民夫们也在收拾营地,准备明日出发。

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落在残留的积雪上,让整个城池都多了几分暖意。

王君平的住处就在县衙旁边的小院里,

他此刻正坐在院子里发呆,

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茶叶沉在杯底一动不动。

自从得知开战后,他就一直心神不宁,

既盼着明军打赢,又怕打得太狠,让高丽元气大伤。

听到院门外的脚步声,

他抬头一看,见是陆云逸,连忙站起身,脸上满是急切:

“陆将军,可是有消息了顺安这边打赢了吗”

陆云逸走进院子,将斩获账册递给他:

“王大人,你自己看,

李成桂的东北路、北路大军已经全军覆没,

他现在已经派人来求和了。”

王君平接过账册,双手都有些颤抖。

他先翻开斩获那一页,看到上面的账目时,

眼睛瞬间瞪大,呼吸都变得急促:

“真的.真的打赢了!李成桂真的服软了!”

“不仅如此。”

陆云逸在石凳上坐下,看着王君平激动的模样,缓缓道,

“李成桂的精锐损失惨重,他在西北道的威望已经大不如前。

现在高丽王室想拿回权力,正是最好的时机。

本将之前答应帮王室打压李成桂,现在已经做到了,

你们,是不是该兑现承诺了”

王君平这才回过神,连忙点头:

“是!是!陆将军放心!

王室之前就答应过,只要能打压李成桂,五十万两白银绝不含糊!”

陆云逸笑了笑:

“王大人明白就好,本将做事,一向说到做到。

明日大部出发定州,

到了定州,本将要看到银子,一分都不能少。”

“大人您放心!到了定州,我立刻让人把银子筹备好,亲自送到您面前,一分不少!”王君平说得铿锵有力。

“那就好,你先歇着吧,明日跟我们一同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