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7章 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镇江堡的风比往日更烈,
卷着地上积雪,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许成跟着军卒往驿站走,
靴底踩在冻硬的泥地上,每一步都透着焦躁。
他满脑子都是女真入境的消息。
驿站在堡子西头,是间简陋的土坯房。
房檐下挂着的冰凌,足有半尺长。
军卒掀开门帘,一股混杂着煤烟与汗味的热气涌了出来。
许成弯腰进去,见角落里缩着个穿厚袄的汉子,
脸膛黢黑,下巴沾着没刮净的胡茬,手上裹着破布,露出的指节冻得通红,
正捧着粗瓷碗,小口喝着热汤。
“张掌柜,我们大人来了。”军卒上前喊了一声。
那汉子噌地站起来,手里的碗差点脱手,热汤洒了些在袄上。
他顾不上擦,连忙躬身行礼:
“小人张老三,见过许大人!”
许成摆了摆手,走到桌边坐下。
目光扫过张老三,见他这模样,显然是赶了远路,许成指了指对面的凳子:
“坐,别拘谨,我问你,有什么消息”
张老三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有些紧张:
“大人,小人是上月从义州入的高丽,本来想收些人参,没承想刚到就听说打仗了。
一开始说是女真犯境,
后来才知是从东北那边过来的,一路打到顺安城。
最近更是惊世骇俗,听说听说把李成桂的兵打惨了!”
“什么具体点!”
许成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不自觉地提高,
“多少人怎么打的李成桂的兵怎么样了”
张老三咽了口唾沫,慢慢说:
“小人在义州城外的客栈躲了两天,
听路过军卒说,原本在宿州的卢将军败了,八千人全没了,
后来义州的张将军也败了,粮草、攻城器械全丢了,只剩千把人逃回来。
现在义州城人心惶惶,不少大户都准备往咱这边跑呢。”
“什么”
许成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了疙瘩,
“八千人五千人.女真到底有多少人”
“说是有好几万,不过小人觉得是吹牛,最开始说的一万人还稍可信些。”
张老三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听逃出来的高丽兵说,那些女真人跑得飞快,兵甲也厉害,还带着火器。
李成桂正纠众反击,说要跟那些女真人决一死战,
照小的看啊,这都是吹牛。
西北道两座大城的精锐都败了,就剩定州城的守军没消息,想来也快了。”
许成的眉头拧得更紧,心里咯噔一下,
骑快马、有火枪、能以少胜多,
这哪是女真
分明是陆大人的路数!
可他想不明白,明明只带了一千人进去,怎么会变成一万人
难不成是高丽人在虚报军情
不对就算高丽人再弱,一千人也打不出这等战绩。
“那女真的主将,你有没有听说是什么名号”
许成又问,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
“没听说具体名号,只知道带头的是个年轻将军。”张老三想了想,摇了摇头。
“是了!”许成心里一块石头猛地落地,总算确定了。
虽然不知陆大人从哪凑了一万人,
不过,若是真有一万人,全身而退该是没问题的。
他松了口气,后背往椅背上靠了靠,才发觉铁甲硌得慌。
之前的焦虑散去大半,只剩下震惊,
这等辗转腾挪的本事,真是越来越吓人,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
“大人您怎么了”
张老三见许成半天没说话,
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问。
“没事。”许成摆了摆手,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你接着说,现在高丽那边怎么样了李成桂准备反击”
张老三连忙道:
“怎么可能,高丽人都这德行,一打败仗就往后缩,
义州那边的人都要跑了,
李成桂麾下又都是些老爷兵,这回没跑已经算好的了。”
许成点点头,心里彻底踏实了。
只要还能稳住局面,剩下的就好办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辛苦你了,银子你拿着,算是路上的补偿,
往后再有高丽的消息,还往我这报。”
“谢大人!谢大人!
小人要是再听到消息,一定第一时间来告诉您!”
张老三眼睛一亮,连忙起身道谢。
许成让军卒送张老三出去,自己留在驿站里,盯着桌上的粗瓷碗,琢磨这事该怎么收尾。
坐了一会儿,他起身往外走,
刚掀开门帘,冷风就灌了进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雪也停了。
许成深吸一口气,只觉浑身轻快了不少,
知道人在哪就好办了,他也能做些布置。
回到临时办公的衙房,
许成刚卸下铁甲,就见亲卫匆匆跑进来:
“大人!外面有个自称踏雪商行的人求见,名叫石白枫,
说有要事找您,还带了信物!”
“踏雪商行石白枫”许成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
“快请进来!”
不多时,一个穿深蓝色锦缎袍的年轻人跟着亲卫走进来。
他约莫二十出头,面白无须,眉眼间透着几分沉稳,
手里捧着个紫檀木盒子,脚步轻缓。
“在下石白枫,见过许大人。”
年轻人躬身行礼,声音清朗,没有丝毫局促。
许成打量着他,点了点头:
“你是踏雪商行的人石煜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石白枫坐下,将紫檀木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推开,
“大人,这是家父给您的信物,还有陆大人的手令,您请看。”
许成凑过去看,见盒子里放着一块象牙令牌,上面刻着“踏雪通商”四字,
还有一枚小巧印章,正是北平行都司的印信。
没错,是自己人。
“你今日前来,有什么事”许成放下信物,问道。
“回大人,商行管事已从定州传来消息,
陆将军那边一切顺利,高丽王室已交出五十万两白银,还有粮草战马。
按计划,银子会分三批,由商队护送,十日之内抵达镇江堡。
此次前来,是想请大人开个方便之门,
让商队顺利入关,免了不必要的查验。”石白枫点了点头,神情严肃起来。
“十日之内”许成眼睛一瞪,
“这么快”
旋即,他高兴地笑了起来,
“好好好顺利就好”
“银子数量这么大,路上安全吗商队有多少人”
石白枫道:“大人放心。”
“踏雪商行的商队有五十人,都是商行护卫,
一路上都已经打点好了,只要镇江堡不阻拦,就不会出问题。”
许成点点头,又问:“入关的时候,需要我这边做什么比如通关文牒,或者派人接应”
“通关文牒商行已备好,上面盖了高丽义州府的印信。
大人只需吩咐守军,见到踏雪商行的商队便直接放行,到时由商行车队送回大宁城即可。”
“这个好办。”许成一口答应,
“我会让亲信提前准备,保证商队安全入城。”
“另外,其他两个商队是谁小人暂且不知,想来会有人来与您联络。”石白枫顿了顿,又道。
许成一愣,旋即露出几分佩服:
“准备得这么周全,那本官就在这等着!陆大人还有别的吩咐吗”
“这次回来的只有银子,陆大人会带兵从高丽境内走,不走大明边境。”
“不走边境”
“说是怕给都司惹不必要的麻烦,
毕竟,如今在高丽境内作乱的,对外说是女真人。”
“奥~”许成面露恍然,而后连连点头,
“对对对,瞧本官这脑子!
女真人就该回女真人的地盘,不能来我大明!”
许成笑着站起身,拍了拍石白枫的肩膀:
“辛苦你了,路上奔波,先去歇会儿,后续的事,咱们再慢慢商量。”
“多谢大人。”石白枫也站起身,躬身行礼,
“在下还有一事想跟大人确认,
此次运送银两事关重大,还请大人务必慎重,万万不可走漏消息。”
“放心,最近这些日子我会让亲卫代替守卫军卒,确保不出疏漏。”许成脸色凝重起来。
“那就劳烦大人了,小人告退。”
许成笑了笑,没再多说,让亲卫带石白枫去驿站歇息。
他自己留在衙房里,盯着墙上挂的地图,手指落在高丽义州的位置,
从这里到镇江堡,若是走得快,十日便能到。
到时候银子一到,修路的钱就有了着落,潘大人那边也能有个交代。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照得衙房里暖融融的。
许成的心情也由阴转晴,连日来的焦虑全烟消云散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笔,本想把这个好消息传回都司潘大人手中,
可临到下笔,又犹豫了:
“算了.事以密成,言以泄败,都司四处漏风,不能让他们知道。”
五日后,镇江堡的午后依旧冷得刺骨,
西北风卷着碎雪,打在木栅栏上,发出呜呜的声响。
百户赵武裹紧身上的甲,手里长枪杆结着一层薄冰。
他沿着关口土墙巡逻,目光扫过往来商队,
赵武在镇江堡待了五年,算是老资历,平日里最是细心,
这几日他总觉得不对劲,
自打许成大人见了那个从高丽商人后,整个人像换了副模样。
之前整日皱着眉、唉声叹气,
可这几天,不仅脸上有了笑,还常去关口转悠,眼神总往商队那边瞟,
连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
“百户,你看许大人那边。”
身旁的小卒捅了捅赵武的胳膊,指向不远处的关口。
赵武顺着方向看去,只见许大人的亲卫队长李达正带着十几个亲卫,替换关口的值守军卒。
那些被换下的军卒一脸茫然,嘴里嘟囔着“怎么突然换岗”,
却被李达瞪了一眼,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赵武心里咯噔一下:
“不对劲。”
“许大人这几日不对劲,换亲卫更不对劲!走,跟我去见千户大人。”
千户孙德昌的军帐在堡子中央,比寻常军帐宽敞些。
帐里生着一盆炭火,暖意融融。
孙德昌正坐在桌前,见赵武进来,头也没抬:
“什么事没看见我正忙吗”
孙德昌年近五十,脸上满是皱纹,眼神却透着几分精明。
他在镇江堡待了十年,一直想往上爬,
可总没机会,心里头一直憋着火。
“千户大人,许成大人那边有异动。”
“异动”
孙德昌终于抬起头,放下手里的名册,
“许大人来是巡查边境,能有什么异动”
赵武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
“刚才我巡逻时,见他的亲卫把关口值守军卒全换了,换成了他自己的亲卫。”
孙德昌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身体往前倾了倾:
“什么换亲卫”
“是!”赵武点头。
孙德昌手指敲着桌面,陷入沉思。
许成是辽东都指挥佥事,比他官大,按说他不该多管,
可对方突然要换守卫,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你觉得他想干什么”孙德昌问道,眼神里闪过一丝兴奋。
“小人不敢妄猜,但.高丽那边好东西不少,会不会是想.走私”赵武犹豫了一下,低声道。
“走私”孙德昌拍了下桌子,眼睛更亮了,
“有道理!之前汝南侯在的时候就整日走私,这钱谁不眼馋
如今换了大人,这生意按理说也不该停!”
孙德昌越想越觉得对,他早就看许成不顺眼了。
许成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又得了潘大人的信任,前途无量!
而他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迟迟升不上去,
这次要是能抓住许成走私的把柄,告到周大人那里,
到时候他说不定就能升一级。
他可是知道的,都司里现在斗得厉害,
有人曾若有若无地提醒过他,要及早站队,像他这般两耳不闻窗外事,能被提拔才怪。
深吸了一口气,孙德昌沉声道:
“你先别声张,派两个心腹,悄悄盯着关口,看看许大人到底在干什么。
记住,别被发现了,有消息立刻报给我!”
“是!”
赵武躬身应道,转身快步离开。
孙德昌看着赵武的背影,神情意味深长。
他走到帐边掀开帘子,望着关口方向,寒风打在脸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或许,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一个能让他晋升的机会。
接下来的两天,赵武派去的人一直盯着关口。
这两天进出的商队比往常多了些,
大多是从高丽过来的,说是要逃难,还拉着不少皮毛、人参和布匹。
“千户大人,没错!”
这日晚上,赵武连夜赶到孙德昌的军帐,脸上带着兴奋,
“踏雪商行的商队昨天下午进的关,
许大人的亲卫根本没仔细查,直接就放行了!
而且那商队的马车特别重,走在雪地上压的车辙,比拉粮食的车还深,里面肯定藏了不少好东西!”
孙德昌听了这话,啪地放下茶杯,站起身:
“好!果然是走私,有证据吗”
赵武肯定道:“小人的两个心腹都看见了,还有几个被换下的军卒,也能做证!”
孙德昌点点头,当即开始写文书。
油灯的光晃在纸上,他的笔走得飞快,把许成的事一一写清,
还特意强调“许大人行为反常,恐有损朝廷利益”,
最后落款写上自己的名字,又让赵武也签了字。
孙德昌把文书折好,塞进信封,用火漆封上:
“你立刻派个可靠的人,快马把这封文书送到辽阳,交给周大人!
告诉送信的人,一定要亲手交给周大人,不能经过其他人的手!”
“是!”
赵武接过信封,转身就要走。
“等等!”孙德昌叫住他,眼神严肃,
“这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走漏了消息,咱们俩都没好果子吃!”
“小人明白!”赵武郑重地点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孙德昌站在帐里,看着油灯的火苗跳动,眼中闪过熊熊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