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7章 番外一 叔嫂:叛乱
我于那不为人知处,于光明正大的“监视”铠甲之下,藏着阴暗不能为人道的心思。咸鱼墈书罔 埂辛嶵筷
安北侯府长夜未央,我有许多个明发不寐的时候。
每每独自一人在月下把玩凤钗,总想起大明台夜里缠绵的雨,想起那轮挂在宫檐的明月,是怎样一寸寸地落下了枝头。
我在这日复一日的不眠中,任由阴暗的念头似青蔓一样肆意地蔓延、疯长。
疯长吧。
就由它疯长。
待韩氏女来,就不能再这么肆意地疯长了。
我盼着韩氏女不要来,那阴暗的青蔓使我一次次滋生出邪恶的念头。
命人潜进韩国的车驾中下巴豆,盼着她因了水土不服半道折返,我甚至命人扮成逃兵流民,把送嫁的车队打回去。
兵荒马乱的,逃兵和流民是再常见不过的事,没什么好奇怪的。
把韩氏女北上的行程打得乱七八糟。
原本七月底启程,九月初就能到晋阳,一耽搁就耽搁到了十月底。
在此期间,我有一桩十分后悔的事。
我在府中坐立不安,忧心大明台的她。五月底赵氏曾用生了锈的烛台划伤了她的手臂,而我曾拦她见医官。
铜锈会引起七日风,我在军中多年,怎不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我虽不知她受伤,然仍旧罪该万死。
崔先生也曾夺走过她的龙骨,因而崔先生也,也罪该万死。
她生死难料,连日高烧,我在安北侯府如坐针毯,悬心吊胆。
斥候一次次来禀韩氏女的脚程,家宰也一次次催促置办大婚的物事。
然我挂肚牵肠,胆战心慌,哪有心思准备什么和仇家的大婚。
好在,她大好了。
她高热昏迷,熬了三天三夜,总算熬了过来。
她有了这世间女子最好的封号。
明德。
王兄给她一切,给她世间最好的。
我惊异于她的大义,她的仁德,她的才慧,她的良善,那些我从前被“妺喜”二字蒙蔽所看不见的,忽而都暴露在眼前。
我心中如山川震动。
也有了答案。
——“不是”妺喜,“不是”细作。
不是。
我确信无疑。
那日崔先生就立在一旁,我看见那清癯的老者目光动容,神色哀切。
他也知道错了吧。
也悔了吧,悔自己身为长辈,曾在大明台咄咄相逼一个这么好的人。
我想,终究是崔先生错了,也终究是我自己错了。
她从来也不是妺喜。`1.5\1′x_s.w\.,c,o~m?
“明德”二字,这世间除了她,还有谁配得上。
可愈是知道了她的好,我愈是惊觉自己深陷其中,如陷于深潭泥沼,怎么都拔不出一双腿脚来。
呜呼!
呜呼!
我不知该拿自己怎么办,肆意滋生的青蔓几乎要把我缠得喘不过气来。
元年十一月初二,大婚到底还是来了。
这一日,晋阳大雪。
雪重鼓寒,角弓难控,我从前极恶这样的天气。
然喜欢雪天,便是从这一日开始的。
我护送天子銮驾,不过是为了再送她一回。
王兄和小侄女走在最前,她牵着活蹦乱跳的大侄子走在中间,我,我有意落在后头。
我看着她的大氅沾带着我大婚的雪,曳地的裙摆在大明台前的玉阶之上荡漾,荡漾出一朵朵盛大的涟漪来。
哪一下,不是荡在了我的心头。
我知道次日就要去北地就国,这一别,再见就是次年某个短短的日子了,因而总想把她刻进眸底,每一寸,每一毫,全都刻进我的肌骨里去。
阿砚那孩子没玩够雪
,屡屡在雪里摔倒,我一回神搀扶他的空当,深藏袖中的凤钗不慎掉落,在大明台的白玉砖上砸出了一声清脆的响。
她神色惊愕,惊愕地望着我。
我并不惧被她知道。
我心里的煎熬,也许该让她知道。
四目交汇时候,我从她的眼里看懂了,她知道了我的心思。
好。
甚好。
我巴不得她快快知道,她知道了,我就不必那么痛苦了。
她也该与我一起痛苦,若也能在这痛苦之馀,偶尔想起我来,那也不负我贪慕一场。
只是王兄就在前头,赵媪也就在一旁,不要被他们听见才好。
我塞进袖中,不敢逗留。
好在我生来冷脸,脸皮又厚,不会被旁人瞧出一点儿慌乱。
好在风雪大,孩子在叫,赵媪年纪大了,耳聋眼花,也不曾留意到我的凤钗。
是,这是我的。
沾着我的体味,和我的每一个日夜的摩挲。
她说,“北地雪大,季叔慢走。”
我听见了。
是,北地雪大,而我的心,热得似烧起了一团火。
我的封地在整个晋国北部,北地疆土潦阔,西钳强秦,北控残赵,东扼乱燕,首府雁门,是晋国的军事重郡。
魏惠王四年春,我随王兄一同北上接她那回,那处连绵叠嶂的雪山便在我的封地之内。
我在雁门十六年,为晋国守国门。?3/捌,墈·书/蛧- ^庚′辛·醉¢快?
这十六年,起城邑,修亭障,削平山脊,填平山谷,我在北地建起了绵延万馀里的坚固屏障。
长城,和栗林。
巡关秋狩时,我常一人坐在栗树下饮酒,看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慢慢地长出长长的栗树林。
栗树生命顽强,如她一样。
在这苦寒之地,也一样长得拙壮茂盛。
我喜欢栗树。
雁门安北侯府的庭院正中,便种着一株高大繁茂的栗树。
那是我命人千里迢迢从太行挖来。
看见太行的栗树,就好似看见了她。
魏惠王四年,我随王兄进太行有月馀,我见过她打马在栗树林里奔逃的模样。
我从来没有忘记,那年秋日温暖的光影在她身上打出斑驳的光影,她依旧是一身素得没什么花色的袍子,那袍子被栗树刮得破碎,奔跑时能看见数不清的血口子,也能看见她皙白裸露的小腿。
她很疼吧?
她的发髻被栗枝勾得七零八乱,不过一根帛带扎在发梢末端,温柔的发丝在她脸畔招摇,回头时似猎人箭镞下,一头惊惶的小鹿。
她衣冠不整的模样,怎么就那么抓人。
我,把她那时的模样烙在了心里。
我在北地这不见尽头的栗树林时,常想到她奔逃的小鹿,想着,便脱口啐骂一声自己。
她都到了什么地步,我竟还忍心拔刀杀她。
那时的谢伯辅,简直毫无人性。
我恨恨地丢了酒袋,我想,她还是妺喜。
她勾住了王兄,也一样勾住了我。
勾住我不需什么手段,只需看着她就能沦陷。
她比什么妺喜,妲己,还要勾人心魄。妺喜与妲己是知道自己的美貌,因而利用自己的美貌惑君王。
她不是,她美不自知,不曾利用自己的美貌,然旁人却都知道她的仙姿佚貌。
不,她不是妺喜,她甚至吝啬得连一个不一样的眼神都不肯给。
她可真吝啬。
有王兄在的地方,大抵我也都在。
我成日地看着,一路看见她笑,听见她叫,怎不沉沦。
然而还是那句话,美,不过是她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的宽厚和大义,一次次抓住我的心。
我偶然骑
马巡边关,会听见那些种树的女子私下谈话。
她们每日劳作辛苦,却依旧活得高兴。
她们会清点今日种了几株,明日要种多少,会一起核算昨日赚了多少,明日又能赚多少,以后要在哪里置田产,买良宅,还会讨论以后还要不要嫁人,生子。
她们总会提起明德王后来,她们感念王后的再生恩德,使她们有树种,有衣穿,有饭吃,使她们重新活得象一个人。
我听了,也很高兴。
因而没什么事的时候,总是巡守边关,去偷听她们的谈话。
听她们说些没用的闲话,等到最后说完了明德王后,才心满意足地打马回府。
听过旁人提起她,就好似我也又见到了她一样。
鲁阳忍不住的时候会说一句,“边关风大,夫君今日就留在家中歇一歇吧。”
夫君。
听见“夫君”,我就想起她叫“夫君”时候的模样来,也就只想起来那温柔端方的脸。
也就益发看不得鲁阳。
我才不愿看鲁阳,看她,还不如去看那些女人种树。
树是她让种的。
提她的时候,工钱多多地发。
不提她的时候,工钱就少少地发。
谁让她们总提起明德,她们高兴,我更高兴。
她们提起明德王后的日子,工钱总比平日要多一些。
她们不知何故,听说领到钱时一个个欢喜地要紧。
鲁阳不敢跟我闹,都知道我成日冷着脸,不是好说话的模样,鲁阳不敢过来找倒楣。她也许是个好女人吧,谁知道。
可姓韩与姓赵有什么分别呢,并没有分别。
自然,我待鲁阳冷淡不是因了姓氏的缘故,除了她,旁人在我眼里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鲁阳也一样。
她想尽法子取悦我,成日里用心妆扮,为我做羹汤,温酒,煮茶,想尽一切能亲手为我做的事。
费这些没用的力气。
这日复一日的坚守,我思念愈甚,有时候午夜梦回,真想去告诉她,我心里的人是你,是你,是你!
十馀年来皆隐忍着,死死地把这样的想法按在心里。
一年一度的进京述职,是我最期待的时候。
我能在晋阳府邸待上十日,十日不多,但能见她一两回,也就知足了。
我会留意她今日簪了什么钗子,戴了什么耳铛,穿了什么长袍,袍子是什么颜色,袍领又有几层。
见她的时候,我总要打量地板,看看这一日,也许会有什么意外的收获。
也许是一颗坠子,也许是一张沾了她香味的帕子,也许是一颗珠子,也许是钗子。
然而什么都没有,从来没有。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成了我最愿做的事。
到晋阳后,他们会约我一同春狩,我从前喜欢春狩,比赛谁打来的猎物更多,更好。可后来我对春狩没什么兴致,打些鹿啊,兔啊,羊啊,有什么趣?不如去拾她遗落的小物。这也是我的“春狩”。
然而,没有,什么也没有。
昭王元年就国前的那日,我不该让她发现那支凤钗,她很谨慎,什么也不会丢落。
可我仍然“春狩”了许多年。
每年述职,我都会带来北地的许多特产。
给王兄带许多,给侄子侄女们带许多,在其中总有单独的一个漆花盒子,里头是一件貂皮大氅。述职后过一两日,会有家宴。
我会带来代州的黄酒,北地苦寒,积雪有大半年都要复盖山头。
每次家宴,王兄会问起北地的许多,生产如何,赋税如何,户口如何,
我也会问起侄子侄女们,叔父送的礼物可喜欢?
那些漂亮的小孩子咧着嘴欢喜的要命,一个个围着我叫我“叔父”。
那些漂亮的小孩子,大多象我们谢氏,像王兄,便也依稀会象我。我没有孩子,便把当自己的
孩子疼。
我总是会在不经意间问起,“嫂嫂,今年的大氅,可还喜欢。”
装作不经意。
一颗心却跳得厉害。
鲁阳公主笑道,“君侯每年都惦记着嫂嫂,最好的大氅献给了嫂嫂,妾是没有的。”
她知道我的心思。
从元年我大婚的那日,就知道了。
她也许不以为意。
她有王兄那样的英雄,眼里岂会有旁人。
我不求她给什么,一个眼神也好,一丝笑意也罢。
十七年,王兄危。
晋阳的消息一传来,
王兄驾崩。
诸候纷纷回晋阳奔丧。
部将策动我起兵叛乱。
王兄在时,我不敢想。
可王兄不在了,我心前所未有地躁动了起来。
我不为王兄的天下,有天下自然好,可若有她,那才好啊。
侄子们还那么小,他们守不住王兄留下的疆土。
我等了多年,非得闹出点动静来不可。
谁叫她,眼里始终没有我。
我带了兵马来。
兵马驻在晋阳城外三十里,一声令下,半个时辰就能进城。
大明台还是从前的模样,只是原先那些大红的宫灯,大红的绸带,全都换成了冰冷的白缟。
天降大雪,把古老的宫城复成皑白的一片,稀薄的日光偶尔透出厚重的云层,却没有一点儿暖意。
这样的鬼天气,在北地的高原里一年总有七个月左右的光景。
我路过从前待过许多个日夜的廊下,我的战靴踩着大明台的积雪,
她很伤心。
一身的斩缞,人也没什么血色,全身唯一一点红色,都在一双桃花眸子上了。“季叔,你来了。”
我就跪坐在她面前,似从前王兄跪坐在她面前一样。
从前,我从未坐得与她如此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