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打酒

阮邛下山,老人也没有离去,伸手插进口袋,取出一包烟丝。

烟杆子敲了十几下,方才抖完了灰烬,换上新的,继续抽。

烟杆子就跟老人一般,老了,不太中用了。

他忽然转头望去,一袭老儒衫,已经走进凉亭。

杨老头难得对人客气,烟杆子指了指对面,说了个请字。

一袭儒衫却没有动作,摇头笑道:“老神君,一块儿登山?”

“听说站在神秀山巅,能窥见大半个大骊国境,难得离开京城一趟,既然来了,怎麽也要见一见大好风光。”

杨老头指了指石桌棋盘,忍不住笑道:“听说綉虎棋力极高,还打算跟国师大人来上一盘。”

老人站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看看剩下的这段登山路,会不会把我这老骨头弄散架了。”

崔瀺笑着点头。

两个老人离开亭子,重回登山道,开始拾阶而上。

杨老头先一步开口,问道:“国师大人,这次大骊南下的时间,提前了好几年,会不会略显捉襟见肘?”

大骊王朝,养精蓄锐,欲要一统宝瓶洲,这在杨老头心中,早已不是什麽秘密。

而大骊的这次南征,还不只是一般的开疆拓土。

崔瀺要的,是让这个位於宝瓶洲最北端的小国,铁蹄所至,皆为领土,一洲之内,无论是山下还是山上,全数如此。

以山下兵马,横扫高高在上的山上仙家,想要做成,何其难也。

崔瀺笑道:“捉襟见肘,自然会有,但蛮荒注定要提前入关,那麽我大骊这边,也不介意提前挥刀。”

杨老头眯眼笑道:“国师大人,好大气魄。”

崔瀺一笑置之,自顾自问道:“那件人身瓷器,老神君亲自出手打造,想必品相不会低?”

老人点点头,“品秩尚可,本身就是一一名飞升境死後的仙人遗蜕,数月以来,阮邛千锤百炼,坚固程度,一般的十一境剑修,都不一定能劈出什麽火花出来。”

崔瀺又问道:“听说老神君这边,还亲自走了趟铁锁井,打捞出十几片真龙龙鳞?”

杨老头颔首道:“搁在井底几千年,一直没有被人取走,想着烂在里面,不如拿来用用。”

烟杆子抖了抖,老人说道:“这件人身瓷器,一旦那小子入主其中,保不准就能原地成就元婴境。”

“大道高度,十年之内,飞升境也不是什麽奢望。”

“这件本命瓷,放在洞天三千年的历史中,品相之好,无所比拟。”

说到这,老人笑了笑,脚步变得缓慢,“但是你那个师弟,好像不太赞成这件事。”

国师大人嗯了一声,好像不太在意,随口道:“齐静春要如何做,都在他自己。”

杨老头哑然失笑,没好气道:“崔国师到现在,难道还要与我唱戏?”

“你与你那师弟齐静春,关系如何,瞒得了天下读书人,但说到底,还是有那麽几个能略微知晓一二的。”

不知不觉间,两个老人就已经踏足神秀山巅。

山风凛冽,儒衫招展,布衣猎猎。

崔瀺突然说道:“文圣一脉,有所为,有所不为,从来如此。”

“那人救了齐静春,不管事先因为如何,救了就是救了,那麽我这师弟,总要为他做点什麽。”

“他剑斩蛮荒,错吗?”

“劈开一座天下,让妖族无需越过剑气长城,就能攻入浩然天下,後续注定会让人间动荡,山河破碎,错吗?”

国师大人摇摇头,“无错。”

“说剑气长城愧对儒家?”

崔瀺嗤笑道:“什麽狗屁承诺,需要一万年之久?”

“什麽誓言,需要剑气长城死上一万年的人?”

杨老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没来由的,说了句题外话。

烟杆子毫不避讳,指了指身旁的这位大骊国师,这个文圣一脉的首徒崔瀺。

“要是前面六十年,是你崔瀺来坐镇骊珠洞天,齐静春去担任大骊国师……”

话说一半,老人就戛然而止,抓着一角衣袖,擦拭着早就鋥光瓦亮的老烟杆。

老儒士点点头,补上了後半句,“文圣一脉小师弟,棋力之道,不比我差。

哪怕身份互换,如今宝瓶洲的光景,也不会有多少差别。”

“我之事功学问,齐静春早就融会贯通,事实上,自从师弟担任山崖书院山主以来,我从未在私下与他见过面。”

这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当初三四之争,文圣落败,首徒崔瀺欺师灭祖,离开中土神洲后,声名狼藉的他,选择留在了宝瓶洲。

成了大骊国师,而那个时候,大骊还只是一个蜗居边塞的小国,小的不能再小。

齐静春紧随而来,落地宝瓶洲,摇身一变,当了山崖书院的山主。

明面上,是为了掣肘离经叛道的大师兄,但背地里,却恰恰相反。

师兄师弟,数十年从未见面,却早已洞悉各自的谋划,联手布局,波及之广,不止是一座宝瓶洲,不止是一座浩然天下。

棋盘之大,囊括整个人间,山上山下,世道人心。

这一天,聊完了事情,两个老人并肩远眺。

其实一个活了超过万年,是真老。

一个还不到前䭾年岁的零头,对比之下,年轻的很。

但两人都不觉得如何。

杨老头忽然说道:“国师大人,有无想过,你丶我,乃至於整个人间,天上地下,只是某人的一场梦而已?”

崔瀺笑道:“陈平安?宁远?”

“唯恐大梦一场?”

他摇了摇头,一抖袖子。

“非也,我倒是宁愿,只是一桩梦而已。”

……南苑国京城。一天黄昏,有个背剑小女孩,走出屋子,来到大门台阶这块儿。

她小心翼翼的坐在一袭青衫身旁,双方之间,隔着一段不长不短的距离。

男人不理会她,默默喝着酒,裴钱也不说话,一直偷偷打量他。

裴钱想等他不喝酒的时候,再跟他说话。

但是等了很久,太阳都下去了,他还在喝。

好像他的那个银色葫芦里,有喝不完的酒。

小姑娘终於按耐不住,屁股挪了挪,凑近些许,小声开口。

“能不能让我也喝一口?”

宁远瞥了她一眼,很快又扭过头去。

世上怎麽有这麽难以相处的人。

不过好在,他不像白日教拳的时候那般凶狠了。

想了想,小姑娘声音带着一点稚气,“那我以後,可以叫你师父吗?”

宁远第二次转过头,跟她四目相对。

“我不是你师父,你敢喊一句,我就打断你的腿。”

裴钱昂起脖子,“那你为什麽要教我?”

一袭青衫随口道:“交易。”

“……什麽交易?”小姑娘一愣。

宁远没回这话,开口道:“明儿个,我让你去杀一个人,敢不敢?”

裴钱好不容易昂起的脖子,一听这话,顿时萎了,屁股稍稍一挪,又回了原先的位置。

宁远讥讽道:“你之前不是说,以後要行侠仗义吗?”

“现在练了拳,还有一把剑,怎麽……你说话是放屁?”

小姑娘死死咬着嘴唇,犹豫许久后,终於问道:“要我杀谁?”

宁远摇摇头,“明天就知道了。”

裴钱问道:“你是不是很不喜欢我?”

男人反问道:“我为什麽要喜欢你?”

小姑娘哑口无言。

以前没有人喜欢她,一个都没有。

所以後来,有个叫阮秀的姐姐喜欢她,她也就很喜欢这个大姐姐。

小姑娘其实不怎麽喜欢钱。

她也没有喜欢过什麽同龄人,不管是跟她一样的小乞丐,还是高门大院里的富家小子。

裴钱喜欢有人能喜欢她。

阮姐姐喜欢她,所以她才下定决心要练拳,哪怕要吃很多的苦,哪怕半夜被痛醒,偷偷抹眼泪。

裴钱是个骗子,连她自己都是这麽认为的。

可偏偏那些吹牛的话,有个姐姐都当真了。

那个漂亮姐姐,扎着两根很好看的麻花辫,然後她又给自己,也绑了两根很好看很好看的麻花辫。

只有两个人为她绑过头发。

一个是老爹,给她扎辫子,是为了让她好看点,能卖出去,卖个好价钱。

另一个,就是阮姐姐。

姐姐没想过把她卖掉,只想让她变得更好看。

小姑娘想着想着,就忍不住哭出了声。

裴钱本来不想来找他的。

这个教她拳法的男人,整天对她都是一张死人脸。

可是阮姐姐说了,他只是刀子嘴豆腐心,让自己没事儿多跟他相处相处。

所以她来了。

小姑娘真的很想问问,这个一副死人脸的男人,身上有哪点好,值得让那麽好的阮姐姐喜欢他?

身旁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宁远好似充耳不闻,依旧喝着酒,凝望远处。

不是装样子,他确实不喜欢这个小姑娘。

宁远又不是儒家圣人,也不是什麽大德高僧,做不到一视同仁,更加做不到什麽厚德载物。

行侠仗义是他,事不关己也是他。

要不是武道山巅一事,跟姜赦做了一桩交易,他才懒得搭理这个黑炭丫头。

喝了很久,裴钱也哭了很久,大有越哭越伤心的架势,宁远听的实在心烦,扭过头来。

他皱着眉,盯着这个枯瘦小女孩,一字一句道:“再哭,老子就扭断你的手,让你今晚撒尿,鸟都扶不起来。”

哭声戛然而止,裴钱低下头,脑袋陷入大腿中,实在控制不住,才会小声啜泣一下。

以至於都忘了纠正男人的话。

她没有鸟,撒尿是蹲着的,所以也不用扶。

又过了很久,等到院子内,阮姐姐喊他们吃饭的声音传来后,小姑娘站起身,一只脚跨过门槛。

有阮姐姐在,她就不怕这个男人。

然後下一刻,裴钱眼前一花,就有个银色小葫芦,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宁远缓缓起身,跨过大门,瞥了她一眼后,面无表情道:“打酒去。”

裴钱揉了揉额头,“我没钱。”

“去皇宫,那里的酒不要钱。”

“一炷香内回不来,明天没饭吃。”

不知为何,小姑娘今儿个,在打酒的路上,跑的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