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二章 杀人诛心
西城墙上的激战,在一阵虎头蛇尾的呐喊后,戛然而止。
当东方的天际线,被一抹微弱的鱼肚白撕开时,城外那片由火把组成的星辰大海,也仿佛被黎明的潮水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地狼藉的高粱杆和几缕尚未熄灭的黑烟。
吴尽忠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呆立在城头。
他身上的亮银铠甲,沾满了灰尘和不知是谁的血迹,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此刻也散乱不堪,几缕湿透的头发黏在额头上,说不出的狼狈。
他身后的禁军士兵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或坐或躺,横七竖八地靠在城垛上,宿醉后的头痛和一夜惊魂未定的疲惫,让他们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茫然和羞耻。
昨夜的混乱,与其说是一场战斗,不如说是一场单方面的闹剧。
他们引以为傲的军阵,在黑夜中乱成一团,互相推搡踩踏造成的伤亡,竟比那些神出鬼没的蛮夷造成的还要多。
而当他们终于鼓起勇气,射出几轮稀稀拉拉的箭雨,砸下几块滚石之后,敌人却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脚步声,从城墙的阶梯处传来。
吴尽忠木然地转过头,只见李琼和镇北王齐振,并肩走了上来。
李琼依旧是一身布衣,神清气爽,仿佛昨夜只是睡了一个安稳觉。
齐振则换上了一套玄色王袍,面色凝重,目光如电,扫过这片狼藉的城墙,最终落在了吴尽忠的身上。
“吴将军,辛苦了。”齐振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吴尽忠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昨夜的控诉还言犹在耳,今天就被现实狠狠地扇了一记耳光。
李琼上前一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和敬佩。
“吴将军,您没事吧?昨夜蛮夷攻势凶猛,琼在中央箭楼,看得是心惊肉跳,多亏了将军和麾下将士死守西门,才保得镇北关不失。此等大功,琼定会上奏陛下,为将军请功!”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声音洪亮,足以让周围所有禁军士兵都听得清清楚楚。
可这话落在吴尽忠和禁军将士的耳朵里,却比最恶毒的诅咒还要刺耳。
死守?
大功?
这分明是在他们溃烂的伤口上,又撒上了一把滚烫的盐。
一名禁军校尉,大约是年轻气盛,又或是觉得太过屈辱,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一句:“什么狗屁蛮夷主力,连城墙都没摸到就跑了,分明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吴尽忠一道杀人般的目光给瞪了回去。
吴尽忠知道,他不能承认。
一旦承认昨夜的敌人只是虚张声势,那他和他的一万禁军,就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
醉酒失态,临阵慌乱,被几千农夫假扮的疑兵吓得屁滚尿流。
这个罪名比打了败仗还要严重一万倍。
他只能打碎了牙,和着血,把这顶大功的帽子,死死地戴在自己头上。
就在这时,独臂的李显扬一脸兴奋地从城下跑了上来,手里还拖着一个五花大绑,穿着蛮夷服饰的俘虏。
“将军,王爷,抓到活的了!”他一脚将那俘虏踹得跪倒在地。
“这小子跑得慢,被我们巡逻队给逮住了,嘴还挺硬,刚审了半天,才招了!”
那俘虏抬起头,脸上画着乱七八糟的油彩,眼神惊恐,赫然就是一名镇北军的屯田兵。
他看着李琼,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李琼却抢先一步,对着他厉声喝道:“大胆蛮夷,见了王爷和吴将军,还不快将你们的阴谋诡计,从实招来!”
那屯田兵吓得一个哆嗦,连忙竹筒倒豆子一般,用带着浓重北地方言的蹩脚蛮语,叽里呱啦地喊了起来。
李显扬在一旁,煞有介事地翻译道:“他说,他们的大汗阿古拉,得知吴将军您率领天朝禁军抵达北境,知道您是用兵如神的名将,所以才设下此计。先派小股部队骚扰,再于夜间发动总攻,想趁您立足未稳,打您一个措手不及。”
“他还说,他们没想到吴将军您早已看穿了他们的计策,将计就计,故意示弱,在城墙上布下了天罗地网。他们昨晚攻城的部队,看似有数万,实则都是老弱病残组成的疑兵,真正的主力,都埋伏在后面,就等您出城追击,好把您一口吃掉!”
“结果,您根本不上当,指挥若定,硬生生用箭雨和滚石,把他们的先头部队给打残了。他们的大汗见计策败露,这才不得不含恨撤兵!”
这番翻译,听得周围的镇北军将士,一个个都死死地憋着笑,肩膀一耸一耸的,脸都憋成了紫色。
而那些禁军士兵,则是一个个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吴尽忠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戏台中央,任由台下所有人指指点点。
李琼的这一手,太毒了。
他不仅把吴尽忠的无能,粉饰成了深不可测的智谋,还顺便把阿古拉,描绘成了一个被吴尽忠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蠢货。
这让吴尽忠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难道他要站出来说,不,我没有看穿,我就是单纯的无能?
“原来如此!”李琼听完翻译,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对着吴尽忠,深深一揖,语气中的敬佩,又上了一个台阶。
“吴将军真乃神人也!运筹帷幄,洞若观火。末将佩服,佩服得五体投地!”
齐振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那张严肃的脸上,肌肉也忍不住抽动了两下。
他走上前,拍了拍吴尽忠的肩膀,长叹一口气。
“吴将军,让你受累了。北境不比京城,蛮夷狡诈,战事凶险。你初来乍到,便立此大功,实乃我大周之幸。”
他话锋一转,看向那些垂头丧气的禁军士兵。
“不过,昨夜一战,也暴露了些许问题。我观西城墙多有破损,想必是昨夜战况激烈所致。为防蛮夷再度来犯,这城防的修补工作,刻不容缓。”
他看向吴尽忠,用一种商量的语气说道:“吴将军,你看这样如何。你麾下的将士,昨夜鏖战,也需要休整。本王就给你们安排一个轻松些的活计。”
“这西城墙的修补加固,还有关内防御工事的挖掘,就全权交给你们了。一来可以熟悉关内地形,二来也能劳逸结合,以作操练。你看如何?”
吴尽忠还能说什么?
他能说不吗?
他能说他手下的天子亲军,不是来当苦力的吗?
在立下大功之后,再拒绝轻松的活计,那就是骄横跋扈,不识大体。
他只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但凭……王爷做主。”
“好!”齐振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琼,你即刻从军需处,调拨最好的工具,务必让禁军的弟兄们,用得顺手。”
“是!”李琼领命,转身离去。
在他与吴尽忠擦肩而过时,他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吴将军,北境风硬,土也硬。得多出点力,才能把根基挖得深,站得稳。”
吴尽忠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只看到李琼那远去的,挺拔如松的背影。
一口气血,再也压抑不住,涌上喉头。
他强行咽了下去,那股腥甜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口腔。
他知道,自己输了。
从踏入镇北关的那一刻起,他就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罗网。
这张网,不仅困住了他的人,更彻底碾碎了他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