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风没署名,可字认得心跳

终南山的晨雾还没散透,老周头的砍柴刀就"当啷"砸在树根上。

他哈着白气蹲下去,粗糙的指腹蹭过树干上那道新刻的痕迹——"不准伐幼木"五个字,比昨日深了整整三分,树皮缝里还凝着水珠,像被谁偷偷抹了把眼泪。

"邪门儿!"他扯着嗓子喊,惊飞了枝头的山雀,"昨儿后晌才拿石片划的,今儿倒自己长肉了?"

林子里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隔壁猎户老钱扛着卷了刃的斧头钻出来,脑门上沾着木屑:"甭说你那破字,我砍那棵歪脖子松,斧刃跟撞在软棉花上似的!"他把斧头递过来,铁刃卷得像根麻花,"你听!"

老周头侧耳,山林里真有细细的叹息,像风穿过竹管,又像谁压着嗓子抽了下鼻子。

两人面面相觑,忽然从树后窜出个扎红绳的小娃,举着块炭在石头上歪歪扭扭补了句:"山会疼,我们也疼过。"

"小祖宗!"老钱刚要拦,小娃已经蹦跳着跑远了。

老周头摸着那行新字,忽然笑出了声——这字歪得像蝌蚪,倒比天上掉下来的金漆天条看着亲切。

南荒的日头毒得很,孙小朵把外袍系在腰间,蹲在集市的竹筐前。

卖山桃的老汉递来片竹片:"小娘子要称两斤?

用这'信片'就行,您签个名,我签个名,这桃就算您的了。"

她接过来,竹片薄得透光,"孙小朵"三个墨字下,竟爬着细若游丝的脉络,指尖刚碰上去就麻了一下。"这是......"

"稀奇吧?"老汉搓着沾桃汁的手,"头回使这玩意儿,我还怕被赖账。

谁知道夜里竹片发烫,我起来一瞧——"他压低声音,"那名字底下的纹路,跟我心口跳得一个节奏!"

孙小朵盯着竹片,忽然想起方寸山讲道石前,菩提祖师敲着她脑门说"万物有觉"时的模样。

那时她嫌老头子啰嗦,举着金箍棒要砸他的茶盏;现在摸着竹片上跳动的脉,倒觉得当年的自己像块没捂热的冷石头。

"您笑啥?"老汉被她笑得发毛。

"笑我以前太笨。"她把竹片别在腰间,山风掀起衣摆,露出里面别着的金箍棒——早没了当年的棱角,被她磨得圆溜溜的,"这竹片比天条金贵,人心热乎,字就活着。"

荒庙的破窗漏进月光,萧逸捏着星砂的手悬在半空。

砚台里的墨汁早干了,他连试三次,墨滴刚落地就"滋"地渗进青砖,连个晕儿都不留。

"什么破显影术!"他踢了脚供桌,灰尘扑簌簌落下来,"以前能照出天条三千,现在连块砖都骗不了?"

庙外忽然传来抽抽搭搭的哭声。

他扒着门缝往外看,两个小娃追着萤火虫跑,其中一个摔在泥里,举着胳膊喊:"阿姐!

我的名字被风吹没了!"

另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蹲下来,用手指在他手心画:"你叫狗蛋,我叫巧儿,风哪能吹得走?"

"可...可天条上没写!"狗蛋抽噎着,"以前先生说,名字要刻在竹简上才算数!"

萧逸的手猛地一抖,星砂撒了满地。

他忽然想起当年在天庭藏书阁,那些悬空的竹简闪着冷光,每个名字都被刻得方方正正——原来最狠的规则,是让人觉得"自己说了不算"。

他摸出火折子,把剩下的星砂全扔进铜盆。

灰烬腾起时,月光突然亮了些,那些黑灰竟在空中扭出个极淡的"我"字,像被谁用指尖轻轻描的,转瞬就散了。

"原来如此。"他望着飘散的灰烬笑了,"当'我'不需要外证,显影术自然成了笑话。"

地府的愿池飘着薄雾,韦阳蹲在池边,指尖被陶片边缘的藤蔓缠得发痒。

那些藤蔓细得像头发丝,却暖融融的,缠上他的食指后,还轻轻晃了晃,像在握手。

"小友别慌。"孟婆端着陶碗走过来,汤勺碰着碗沿叮当响,"这些陶片收的是投胎人的心声,以前是汤洗记忆,现在是愿留痕迹——你当那藤蔓是啥?"她用汤勺敲了敲陶片,藤蔓立刻缩成个小卷儿,"这是人心长出来的根须,断不了的。"

韦阳捡起一片陶片,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想做个不怕雷的妖。"指尖刚碰着"雷"字,藤蔓突然抖了抖,他心口跟着一热——像有人隔着千年,朝他递了把火。

"孟婆,"他摸着陶片上的藤蔓,"要是哪天这些陶片装满了..."

"装不满的。"孟婆舀起一勺汤,却没往池里倒,"人心就跟这忘川水似的,流着流着就长出新花样。

你瞧——"她指了指愿池对岸,几个小鬼正用藤蔓把陶片串成串,"他们要挂在奈何桥上当灯笼呢。"

花果山的夜来得早,孙小朵踩着露水爬上议事石。

昨夜的暴雨把石面上的炭字冲得干干净净,她蹲下来,指尖刚要去摸,石缝里忽然钻出株小草,叶片上的纹路歪歪扭扭,拼出个"轮"字。

"嘿!"她乐了,伸手去拨草叶,又一株草从另一边钻出来,叶脉是"着"字。

第三株草更绝,直接在石面上铺展开,叶片组成个"说"字。

"轮着说?"她仰头大笑,笑声惊飞了树上的老鸦,"好个轮着说!

比我爹当年砸凌霄殿痛快多了!"

山脚下忽然传来动静,她眯眼望去,见个穿青布衫的道人正往土里埋石碑。

走近一瞧,碑上刻着"神不代裁"四个大字,边角还沾着新土——是二郎神。

"旧神退场,总得留块碑。"二郎神拍了拍手上的土,三目里没了往日的冷光,倒像浸了层雾,"当年我守天条,现在...该守人心了。"

他转身要走,孙小朵突然喊住他:"喂!你那神冠烧了没?"

"烧了。"二郎神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灰都撒在灌江口了——省得哪天手痒,又想捡起来戴。"

方寸山的火莲谢了,讲道石的裂隙里,最后一缕金光正缓缓消散。

那光飘到半空,忽然轻轻颤了颤,竟哼出段熟悉的调子——是菩提祖师当年讲经的起调,清清淡淡的,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

风卷着调子掠过花果山,掠过南荒集市,掠过终南山的山林。

老周头正往树上补刻"不准伐幼木",听见调子哼了声:"这曲儿耳熟。"巧儿追着萤火虫跑过荒庙,拽了拽萧逸的袖子:"先生,这歌好好听!"韦阳在地府愿池边整理陶片,藤蔓突然缠紧他的手指——那调子里,有他小时候娘哄他睡觉哼的谣。

孙小朵躺在议事石上,望着满天星子。

石缝里的小草还在长,"轮着说"三个字被新长出的叶片描得更清楚了。

她摸出腰间的竹片,上面"孙小朵"的脉络跳得正欢,和心口的心跳一个节奏。

"老头子,"她对着风喃喃,"你说的万物有觉,我现在懂了。"

山风掀起她的发梢,吹得小草沙沙响。

不知哪片叶子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像谁在偷偷挠痒痒。

她笑着坐起来,忽然发现石面上多了道浅痕——不是炭写的,不是刀刻的,倒像谁对着石头轻轻吐了口气,留了团温热。

第二日清晨,来议事的小猴们举着炭条往石上跑,却被孙小朵拦住了。

她指了指石面,那里不知何时爬满了藤蔓,叶片上的纹路整整齐齐,写着:"今日谁先说?"

小猴们面面相觑,最小的那只挠了挠耳朵,怯生生举起手:"我...我想说后山的桃子该分着摘!"

石面上的藤蔓立刻抖了抖,"分着摘"三个新叶纹路缓缓展开。

孙小朵靠在石头上笑,阳光透过叶片照在她脸上,把影子投在"轮着说"三个字上——那影子晃了晃,竟也像片会说话的叶子。

往后的日子里,花果山的议事石渐渐不再需要炭条。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每当有人开口说话,石缝里就会悄悄钻出株新草,叶片上的纹路总比话音慢半拍,却比任何字都烫——那是人心自己长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