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0章 没人回头,可脚底记得来路
她望着小径上那串被金粉点亮的脚印,本想笑着看孩子们追蝴蝶,可鼻尖突然窜进股熟悉的香火味——是西市城隍庙才有的檀香,混着点没烧尽的黄纸焦糊气。
"小朵姐姐!"胖猴举着纸团扑过来,鼻尖沾着草屑,"东边山坳的老猎户带着孙女来啦!
说要踩着你的脚印,求显个'我不孤单'!"
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孙小朵抬头,正撞见个穿靛青粗布衫的老妇,扶着个裹红肚兜的小丫头,颤巍巍往脚印上挪。
小丫头的绣花鞋尖刚蹭到泥地,脚边"唰"地亮起个"我来陪",老妇当场跪下去,额头差点磕在石子上:"显了!
显了!"
"这不对。"孙小朵皱起眉。
前日她抬脚时,光字是顺着心跳蹦出来的,怎么今日倒成了许愿池?
她沿着小径往里走,越走越心慌——树杈上挂着红绸,石头缝里塞着香灰,有个白胡子老头正用竹片拓她的脚印,边拓边念叨:"先觉之痕,得用百年楠木刻了供起来。"
"供?"孙小朵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我前日还在这揪过胖猴的耳朵,供这个做甚?"
"小朵姐姐快看!"胖猴突然拽她衣角。
前方空地上,七八个小妖正抬着只瘸腿小猴,猴儿的爪子被绑着,正拼命蹬后腿:"我自己能走!
我能——"
"嘘!"带头的黄皮狼妖压低声,"你踩了先觉的脚印,显个'我也行',咱们山大王的面子才好看。"他按住瘸腿小猴的爪子往泥地上按,泥里"刷"地亮起个歪歪扭扭的"我也",后半截字还没冒全,小猴已经疼得嚎起来。
孙小朵的太阳穴突突跳。
她想起昨日盲童说脚底发烫时的笑,想起菩提祖师敲她额头说"答案要自己走出来",更想起方才老妇跪地时,那声"显了"里的颤音——像极了当年她偷桃被天兵围堵时,土地公战战兢兢喊"大圣饶命"的调调。
"都给我停手!"她大喝一声,震得桃枝上的露珠簌簌往下掉。
众人僵在原地,黄皮狼妖堆着笑凑过来:"小仙姑这是......"
"抄答案呢?"孙小朵一步跨到瘸腿小猴跟前,弯腰解他爪子上的绳结,"走路是自己脚掌碰地的事,你让他跪着踩别人的脚印,和当年天兵拿照妖镜逼我现原形有什么两样?"她越说越气,抬脚"咔嚓"踩碎了旁边的拓印泥板,泥屑溅到黄皮狼妖脸上,"要显字?
先把你们脑子里的'必须显'扔了!"
林子里静了片刻,瘸腿小猴突然抽抽搭搭哭起来:"我、我本来想自己走的......"
孙小朵给他擦眼泪,余光瞥见远处山路上人影攒动。
有挑着货担的小妖,有挎着竹篮的凡人,都往桃林涌。
她正琢磨着要不要找萧逸合计,袖中突然一热——是萧逸的传讯玉符在发烫,里面传来他惯常的清冽声音:"小朵,你快来明心台看看,咱们的步行阵,变味了。"
明心台在桃林后山,本是片长着野菊的缓坡。
孙小朵赶到时,眼前立着座朱漆围栏,门楣上挂着块鎏金匾,写着"明心台"三个大字。
围栏外排着长队,有小妖攥着香,有凡人捧着供果,前头穿青衫的小吏正拿根羽毛扫人手心:"心诚不够,去后头重排。"
"这不是当年被我救下的小仙吏吗?"孙小朵眯起眼。
那小吏从前在南天门当差,被天蓬元帅的猪食车撞了腿,还是她背他去的药王殿。如今他腰板挺得溜直,胸前挂着块"引路使"的银牌,正指着个白胡子书生:"你手心汗太多,定是有杂念,显不出好字的。"
"萧逸呢?"孙小朵拽住个排队的胖妇人打听。
妇人压低声音:"那穿青衫的不让男人进,说'先觉是女娃,心诚得讲阴阳'。
刚才有个穿玄色衣的郎君,说要'看看规矩',被轰出来了......"
话音未落,围栏里突然传来"哗啦"一声。
孙小朵踮脚望去,正见萧逸踩着张供桌,手里拎着袋星砂——那是小吏方才撒在地上,说是"引动天机"的宝贝。
此刻星砂正从他指缝漏下去,在地上堆成个歪歪扭扭的"骗"字。
"好你个萧逸!"孙小朵差点笑出声。
萧逸冲她眨眨眼,转身对呆若木鸡的小吏道:"这位引路使,你说星砂能引天机,可我方才试了试——"他蹲下来,用星砂画了个圆,"画个圈,显'傻';画个叉,显'假';要真有天机,怎么专挑你爱听的显?"
人群炸了锅。
有小妖骂"骗子",有凡人捡石子砸围栏,小吏抱着头往门里钻。
萧逸趁机拽着孙小朵溜出人群,月光爬上他的眉梢时,他突然说:"今晚我去翻了明心台的土,埋了颗会随心跳震动的石子。"
"为啥?"
"让他们的脚,先震醒自己的脑子。"萧逸笑,眼尾的痣在月光下闪了闪,"明早你瞧着,准有人踏出'我怀疑'。"
小主,
孙小朵没等明早。
第二日她起了个大早,裹着斗篷混在人群里,果然听见此起彼伏的惊叹:"我脚底下显的是'这字不像我'!我的是'凭啥听你说'!"小吏缩在门后,手里的星砂袋掉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可还没等她松口气,韦阳的传讯符又烧起来。
北境的风裹着草腥味灌进耳朵:"小朵,犁头会散了,可犁没散——村民把新犁供在祠堂,晨昏三炷香呢。"
孙小朵赶到北境时,正撞见韦阳扛着犁往地里走。
那犁本是二郎神铸的,如今被擦得锃亮,犁尖上还系着红绸。
村长追在后面喊:"韦兄弟!
那是神物,可不能糟践!"
"神物?"韦阳把犁往地上一插,扬起下巴,"前日我见二牛家的娃,想借犁翻地,你说'得挑初一十五';昨日王婶想犁自留地,你说'得先上三柱香'——神物神物,倒把人捆死了。"他撸起袖子,拽着犁往地里推,泥土翻起黑浪,"我今日偏要在初七翻地,偏不烧香!"
犁铧划过土块的声音很响。
孙小朵站在田埂上,看着韦阳的汗把后背浸成深色,突然发现犁身的光泽在褪。
等他翻完三亩地,那犁已经锈了半截,犁尖的红绸也被泥土染成了褐色。
"看,"韦阳把犁往村长手里一塞,"它认土,不认香火。"
村长摸着犁上的锈,突然笑了:"前日我孙子说,想拿这犁翻他的小南瓜地......""那才对!"韦阳拍他肩膀,"工具是帮手,不是祖宗。"
这边刚落定,二郎神的传讯符又到了。
孙小朵赶到时,正看见他拎着柴刀,劈碎了个木框——里面镶着她脚印的拓片。
几个孩童举着断木片哭:"二郎神叔叔坏!
我们要踏先觉之迹!"
"先觉之迹?"二郎神把柴刀往地上一插,刀尖戳进泥土三寸,"你们娘生你们的脚板,是让它沾自己的土,踩自己的坑。
要是都跟着别人的脚后跟走,那和被牵线的傀儡有什么两样?"他蹲下来,摸着最小的娃的脚底板,"你昨日踩过河边的青苔,前日踢过路上的石子,那些坑坑洼洼,才是你的路。"
孩童们眨着眼睛,有个扎羊角辫的女娃突然说:"我、我昨日踩了个泥坑,显了个'歪'字!"
"歪好啊!"二郎神大笑,"歪说明你在自己走。"
当夜,孙小朵回到花果山。
议事石上的字迹还是那三句:"不准抢不准压不准装神"。
可她摸过去,石面凉得像块冰——从前这些字是随着猴子们的打闹、抢桃、耍赖,慢慢显出来的,如今倒像被刻死了。
"规则僵了。"她蹲在石边,想起萧逸说的"震醒脑子",想起韦阳翻地的犁,突然扯下根桃枝,蘸着泥在石周围画起来。
她画胖猴摔了个屁股墩的脚印,画萧逸蹲在地上研究光字的脚印,画自己昨日踢飞拓片的脚印——全是歪歪扭扭,反着方向的。
夜雨落下来时,她躲在树底下。
雨水冲开泥脚印,混着石面的字迹,在地上淌成片浑浊的浆。
第二日清晨,她扒开晨雾看,议事石上的字模糊了,新显的字歪歪扭扭,像猴儿抓出来的:"吵一吵,才活着。"
千里外的盲童正赤着脚在草地跑。
他娘追在后面喊:"慢些!
当心石头!"可他笑得咯咯响:"娘!
我脚底显字了!"
"显了啥?"
"我......走......歪......了!"盲童张开双臂转圈圈,"歪的,也是我的路!"
孙小朵站在桃林小径上,看着脚印里东倒西歪的光字。
有"我怀疑",有"这不对",有"歪就歪"。
风卷着花香掠过,她突然蹲下来,用指尖轻轻碰了碰泥地上的脚印——泥还是软的,还能再踩出新的坑。
"要长新根了啊。"她轻声说,声音被风卷着,掠过桃林,掠过明心台,掠过北境的田埂,最后落在小径尽头的杂草丛里。
那些杂草正拼命往泥里钻,要把所有的脚印,都变成自己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