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脚印不响,路自己长出来

暮色漫过方寸山时,孙小朵赤着脚站在山巅,看最后一缕光毯像被风吹散的糖丝,从她脚边抽离。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偷摘菩提祖师的灵桃,总怕被逮住时显形,如今连影子都薄得像张蝉蜕——方才低头看时,连脚腕上沾的草屑都能透过影子,在地上投出模模糊糊的轮廓,倒像是天地正踮着脚,轻轻把她往自己怀里揽。

"猴儿精,又发什么呆?"山风裹着松涛撞过来,倒像是替谁问的。

她摸了摸耳后,那里还别着根猴毛——是当年孙悟空留给她的,说危急时吹口气能变十万猴兵。

可方才她刚要凑到嘴边,那毛却在指缝里打了个旋儿,自己往崖下飘去。

她望着那点灰黄的影子坠进雾里,忽然笑出声:"老爹要是知道我连猴毛都懒得出,怕是要扛着金箍棒来骂我没出息。"

下山时她没驾云,连筋斗都没翻。

第一脚踩在泥里时,她还绷紧了脚尖——从前总怕踩重了压坏草芽,踩轻了留不下痕迹。

可这一回,脚刚沾地,两边的野蓟草就"唰"地往两旁倒伏,像给她让出条软乎乎的路。

第二脚下去,山桃花瓣"扑棱棱"落了她一头,第三脚,连石头缝里的野薄荷都冒出来,在她脚边织成淡绿的绒毯。

她数着步数往山下走,忽然明白菩提祖师说的"无迹"是什么意思——不是走得轻,是走得自在,连路都跟着自在起来。

虚空裂谷的草原上,萧逸正蹲在石头堆里削竹笛。

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和远处那群外乡人的影子缠成一团。

那些人穿着青布衫,背着一捆捆竹简,说是要在草原边立"导引碑","好让过路的人知道该往哪走"。

萧逸没拦,只把削好的竹笛凑到唇边,吹了声没调的响哨——像猫爪子挠玻璃,又像风钻进破窗户。

当夜,立碑的人裹着毯子打地铺,个个翻来覆去睡不着。

张三说听见竹笛在唱"东边的草比西边肥",李四说笛声里有马蹄声,王五摸着心口直喘:"那调子像在说'你手里的笔比山还沉'。"天刚擦亮,他们就扑到竹简前——昨天刚刻的"直行三里见清泉"几个字,竟歪歪扭扭像被虫蛀过,"泉"字的三点水全连成了蚯蚓。

"定是那削竹的小子使妖法!"领头的举着竹简要往火里扔。

火星子刚舔到竹片,灰烬突然"呼"地窜起来,在半空扭成一行字:"路问脚,不问石。"众人愣在原地,张三的火把"啪嗒"掉在地上。

萧逸蹲在石头后,把竹笛往袖子里一塞,指尖蹭了蹭鼻尖——他想起孙小朵上次说他"蔫坏",现在倒觉得,让规矩自己长脚跑,可比砸了碑痛快多了。

韦阳的村子里,老槐树下围了一圈小娃娃。

他们盯着韦阳摊开的掌心,那里躺着株枯了的小草,可草根却像埋了颗夜明珠,把地面照得透亮。"阿阳哥哥的草会呼吸!"扎羊角辫的小囡突然喊。

果然,那光一会儿亮得像星星,一会儿暗得像月光,真跟人喘气似的。

老村长捋着胡子直点头:"这是神迹,得建个静心台,让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拜。"

韦阳正靠在槐树上打盹,听了这话突然睁眼。

他没说话,只抬手轻轻按在地上。

刹那间,村头的磨盘缝里冒出微光,墙角的老砖泛出淡金,连拴牛桩的树皮都亮了起来——那些光像根根金线,把整个村子串成了张网。

老村长"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土:"我明白了,不是阿阳发光,是咱们都忘了自己会亮。"小娃娃们却不管这些,又嘻嘻哈哈围回韦阳身边,盯着他掌心的草根数呼吸。

二郎新村的菌林边,王二柱攥着猎叉直跺脚:"那群野猪把菌子踩得稀巴烂,再不管,明儿连菌汤都喝不上!"二郎神蹲在土窑前,正拿块神像残片在磨石上蹭。

那残片本该刻着"敕封昭惠灵显王",现在却只剩半张模糊的脸,像被雨水泡过的画。"急什么?"他把磨下来的粉掺进猪食,撒在菌林边上,"当年我拿三尖两刃刀镇山压水,结果山嫌刀沉,水嫌刀凉。

现在倒要学野猪——"他指了指林子里,"用嘴还债。"

半夜里,王二柱打着火把去查看,差点被吓掉魂。

那群野猪正趴在菌林里,用鼻子拱着被踩断的菌丝,把土往根上堆。

月光下,它们的眼睛泛着和菌子一样的幽蓝,像缀了两排小灯笼。"神了!"王二柱搓着手跑回村,"那野猪比护林的老狗还尽责!"二郎神蹲在窑边烤红薯,咬了口烫得直吸气:"神力?

不过是当年劈山时崩飞的碎石,现在该还给地了。"

孙小朵走到南荒村外时,正遇见盲童和他娘。

晨雾还没散透,盲童的影子却清晰得能看见鞋尖的补丁——左鞋尖有块蓝布,右鞋尖是块灰的,针脚歪歪扭扭,像他娘连夜补的。

她刚要抬脚,忽然觉得丹田发热——是金箍棒的残力在窜动,像只被关久了的猴子,急着要蹦出来显威风。

"你父闹天庭,为的是'我';你若真通透,当为'无'。"菩提祖师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

她闭了闭眼,把那股热流顺着脚底引到土里——不炸,不燃,只像春水解冻时的溪,慢慢渗进泥里。

盲童突然停住脚。"娘,"他仰起脸,睫毛上还沾着雾珠,"我好像......看见路了。"他娘的手颤了颤:"傻娃,路在脚下呢。"可盲童却往前迈了一步,脚尖正正踩在块圆石头上——那石头竟"呼"地开出朵光花,粉白的,像花果山的桃花。

孙小朵转身往村外走,裙角沾了草籽。

她没注意到,盲童的手正轻轻摸着光花的轮廓,嘴角翘得老高。

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卷着她的笑声散进雾里:"原来最厉害的神通,是装成没神通啊。"

夜宿荒野时,孙小朵枕着胳膊看星星。

远处传来狼嚎,她却不慌——现在的狼,该知道怕人还是怕自己,早分不清了。

迷迷糊糊要睡时,她听见"咔"的一声轻响,像石头裂开条缝。

她翻了个身,把草叶往脸上一盖,心想:"许是风刮的。"可那声音却在梦里追着她,一遍又一遍,像有人在敲花果山的议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