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新案再起
禁中,垂拱殿祗候广场。
寒风刺骨,崔题绯红官服外裹着夹袄披风,展脚幞头上又套嵌银狐耳衣,御寒严实,腰间抻着笏板,一手捻着披风的襟缘,严捂得似个竹桶,才疾步匆匆往大殿走去。
这几日气候多变,同文馆腾出狱空待客之后,云集楼的案子回归御史台和大理寺审问,他多在两地走动,加之试纸替换疑云,他已从潘令宁处获悉鉴别方法,也多往禁中走动,长时在外,天寒地冻,便感染了风寒。
即便如此,他也并不得歇息,陛下仍是每天传唤他入宫奏对。
宫道尽头便是巍峨的垂拱殿,重檐歇山顶耸立入天,碧青琉璃瓦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雪花,似镀上水晶,更亮堂,然而也更朦胧了。
随着案子有进展,陛下对太子的态度也朦胧起来,以至于他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轻松揣测圣意。
大殿门开启,随之而出的,是几位步履凝重的紫袍重臣——同中书门下平章事韩英荔居中,左右簇拥着满脸阴沉的肃国公林翎,与面色沉冷的御史中丞刘衡。三人缓缓步下丹墀。
刘衡低语,林翎愠怒,两人一左一右争相低语,韩相则双手拢握,夹着象牙笏板,蹙着眉,一言不发。
崔题早已停在宫道旁侧,待这三位旧党老臣行至近前,深深躬身,执笏板行天揖礼:“韩相、国公、刘公。”
韩英荔眼皮微抬,近乎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极简短的音节:“起。”脚步未停,视线甚至未曾在他身上真正停留。
刘衡目光如刀,掠过崔题弓起的脊背,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讥诮。
肃国公林翎却是猛地刹住脚步,从鼻孔里重重哼出一声,那声音裹着毫不掩饰的憎恶和轻蔑。
崔题直起身,仿佛拂去衣襟上一缕无存的灰尘,神色未变,只待他们行远,便欲拾级而上。
“崔题!”
一声突兀而严厉的呵斥,如同炸雷劈响,崔题脚下微顿,略有些困惑地转身。
林翎竟去而复返,宽大的紫袍袖摆裹着寒风,气势汹汹地折了回来!
“国公,尚有赐教?”
崔题再度执礼,动作依然恭敬,只是抬起眼睑时,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对这份直呼其名之无礼的淡淡鄙薄。
林翎几步跨至眼前,手指几乎要戳到崔题面门:“好你个崔学士,弄几张歙州的纸,耍个‘竹帘鉴’的小把戏,就想轻易翻掉一桩泼天的谋逆大案?你那些上蹿下跳的劄子,字字句句都在挑拨圣人与太后的天伦,离间本公与陛下的君臣之义!好个佞幸小人,我看你是忘了五年大狱是怎么爬出来的!得意忘形,连自家根基在哪儿都浑忘了!”
崔题被他喷溅的唾沫星子逼得微微后仰,风寒的灼热感更甚,喉头一阵腥痒翻涌。
他强压下那股不适,眨了眨眼道:“国公何出此言?下官不过奉旨查案,剖陈事实。至于天伦亲情、君臣大义……”
他话语一顿,紧接着,“哈乞!哈乞!”两个急促的喷嚏毫无征兆地打出,身体随之剧烈一颤。
林翎猝不及防,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脸色铁青,嫌恶地掏出手帕擦了擦脸:“呵,顽冥不灵!崔太师公年事已高,本公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我们,走着瞧!”
他撂下狠话,拂袖而去。
崔题揉了揉发酸的鼻尖,望着林翎裹挟怒意远去的背影,唇角却不易察觉地向上轻扬了一下。
他稳步踏上丹墀,何都知已经在殿门侧等候。
“国公他……?”崔题行至近前,低声询问。
“方才在御前,遭官家训斥,国公性子硬,出来就憋了满肚子火气,偏生又遇上崔学士……”
崔题了然:“原是……城门失火!”他忍不住又轻咳了一声,胸腔隐隐作痛,心情却莫名松快几分。
看来云集楼诗案关键节点果真在于试纸,揪出了试纸替换确凿证据,此案如山倒,即将告破!
然而何都知接下来的话,却又将崔题心头刚升起的一点微光打落:“郎君且留神。官家……此刻心头还压着另一块石头,正是恼极之时。”
崔题心念陡转,低声应:“北契使团婢女失踪案?”见何都知颔首,崔题心中那点松快瞬间消弥,“难怪对国公如此言辞……”
“郎君既知,望万分小心应对!”何都知提醒罢,替他轻轻推开沉重殿门的一角。
殿内龙涎香馥郁,暖气融融,更添几分压抑。
北契国使团此次来朝,乃商议增加岁贡一事,国交剑拔弩张之际,随行的婢女突然失踪。
这婢女可不是普通的女子,皆是宗亲贵女,如何得了。
时人皆传与屡灭不尽的鬼樊楼有关,又有好事者作诗词讽刺林氏掌权,操控鬼樊楼,陛下难免心浮气躁,对肃国公撒好大的火气。
只是,这一事崔题恐怕也不能幸免,因五年前增加的二十万岁贡,因西伐失败而起。
他若处置不当,再度牵连监押的太子,云集楼诗案便永不见天白之日。
“臣崔题,恭请陛下圣安!”崔题整肃衣冠,趋步上前,在距离御阶不远处的金砖地上,一丝不苟地行天揖大礼。
皇帝侧坐倚着扶手,揉揉眉心,闭眼道:“你来了,今日有何事奏对?”
“陛下,云集楼诗案确证试纸遭到替换,已还王安平清白,太子应已免除‘谋逆’之罪,如今正旦大朝会降临,使节来访,万事待开,若无储君接待,恐有损礼节,更易引起外邦猜疑!因而臣斗胆请示陛下,放归储君行监国职事!”
崔题一气呵成,也不藏着掖着。
皇帝陡然睁眼盯着他:“放归储君?此时北契国使团婢女失踪,正狮子大开口增加岁贡,太子乃五年前主张西伐的罪首之一,此时让他接待使团,乃火上浇油?”
崔题眼帘一动,心想着当真躲不过,皇帝该提起照常提起。
他临危不乱道:“陛下此言差矣,一码归一码,两案不可相提并论。婢女失踪案与鬼樊楼有关,实则应为陛下的筹码,此时更好向背后之人施压,放出太子才是?”
“你一心一意念着放出太子,朕倒想起来了,五年前主张西伐的罪首应当是你!如今北契国要求增加岁贡,朕瞧着婢女失踪案仍有疑云,合该你一通查办才是!”
一波未平,皇帝又安排了新差遣!
崔题跪下请罪:“陛下,臣恐力不逮!”
“怎么,想推脱?以身入局救出太子后,便当完成了使命,想全身而退,不参与朝廷事?朕怎么没瞧出来,五年后,你学会了明哲保身,事事避让?难道也同王安平等人,认为朕非圣贤,不值得你侍君效忠?”
“陛下,臣诚惶诚恐!”崔题唯有铺胸纳地,伏拜加额以平圣怒。
皇帝实乃逼他出山,如今旧党势大,皇帝不甘心轻易主动跳出的盾牌又再一次全身而退。便是挡住旧党的刀枪,那人也不应该是太子,而应该是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