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酒后胡言

暖厅既花厅加装了隔扇门,阻隔风雪寒露。

门外抱厦中,汲云堂寥寥仅剩的几个从仆,得崔题允许,吃着瓜果,打着吊牌守岁。

华庭内唯有庖厨的张嫂伺候着暖酒倒水。

雕花铜托中水汽氤氲,沸水滚烫温煮着两坛酒,潘令宁与崔题本欲饮茶,只是崔题偶然翻出了珍藏的美酒,便索性喝酒驱寒了。

“这羊羔酒还是五年前,某去岭南之前,太子赠送的,当时行囊辎重,便把它落下了,如今却在此时才想起,五年珍藏,倒比原先更香醇。”

潘令宁把玩着天青瓷盏转了转,看着杯中乳白色的却无沉淀的酒水,低声赞叹:“白矾楼官酿的羊羔酒,名动寰宇,果然名不虚传!”

崔题笑了一声:“白矾楼还有比此酒更香醇的佳酿。”

“哦?”

“只是,需得等候开春,因是春酿小酒,若娘子有意,待崔某日后取来,再邀你共饮一杯?”

“开春……尚有几月……”一听等候开春之后,潘令宁微扬的眼眸又黯然垂落,她靠坐躺椅上,遥望窗外的飞雪,忽然不再言语。

崔题瞥见她的失落,亦或者冷淡的神情,心想着莫非,她不想应他的邀请,因而兴趣缺缺?

他亦失落收回眼神,指尖抠着茶几上茶盏的冰裂纹理,忽然察觉,便是在心悦之人跟前,也未必都是心生欢喜。

她的一颦一笑,每一个举动,皆足以让他胡思乱想。

心头藏匿的情节愈积愈多,他也不知能隐忍到何事。

崔题却不知,潘令宁忧虑的是开春太久,她只想争朝夕,她怕她没有那一个开春。

想到明天的敲登闻鼓,她便一阵仿徨、恐惧,可心下又不甘心,不愿懦弱收手!

如若破除弊政,需得到陛下鼎力支持,而陛下鼎力支持的底气,是不再受太后和旧党的掣肘,那便需要有一些人自我牺牲。

她忽然蜷缩起来,盖着暖毯不经意间说道:“崔相公,昔年你力排众议、革故鼎新,是怎么下定决心?可否听闻你讲一讲,改革的旧事?”

等了许久,不见他答复,潘令宁以为冒犯,陡然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见他竹节玉手轻叩茶几,若有所思。

“抱……抱歉,我无意提起相公伤心事……”她赶忙低声道歉,心中惭愧,也许那是崔题心中的禁忌呢?

崔题轻轻叹息一声:“何为伤心事,不过是一桩过往。”

潘令宁心想,难道他已然足以坦然面对?

“听闻相公曾经废除江南的衙前役,改为募役法?”潘令宁主动提起,以小见大,也不至于让他沉浸在冗长的过往,乃至一不小心就伤了神。她也只提她,感兴趣的。

崔题轻轻抿茶之后,才说道:“我自小跟随父亲就州郡,也看着父亲农桑劝课,断狱审讯,见识民间疾苦,知道弊政之症结何在。而并非……小娘子口中,身居高位,便不思民间疾苦……”

潘令宁忽然赧颜,想起曾经的冒犯,不曾想他也字字记在心上。她低声道:“对不起……”

崔题低低道:“两清了……”

他的“银瓶娇花”又何尝不是冒犯?而后又说道:“江南的衙前役,本意庇护中小户百姓,只以大户承担转运物资徭役,奈何务必过多,有权有势的大户把重役转移到白户头上,因而才有如你潘家之类白户,连年受累。若改成募役法,白户可以钱财代徭役,而朝廷另外派发军队转运物资,也不至于连年遭盗匪戒劫掠,破败如此之多白户。

“只可惜任何政令改革,皆触犯现有阶层之利,我贬谪岭南之后,募役法已遭废除,否则,兴许……”

他看了她一眼,恐提及她父兄惹她上心,话头终究戛然而止。

“相公可还有重试募役法之志?“潘令宁愁结百肠,饮了一口酒说道。

知她心中所念,崔题眸光微动,轻声道:“小娘子,崔某需要一番筹谋,且再等等!”

“没关系,崔相公已然尽力,时也命也!”她又喝了一口酒,却忽然不甘道,“若我是男儿多好,若我似三哥考取功名……”

许是几口酒下肚,烘着炭火,又吹着冷风,酒气上头,她眸中带泪说道,“我仍是不明白我三哥,放弃大好前程,误入歧途!明明这一年他得了官身,爹年的苦日子便已经过去了……为何……为何仍旧闹得家破人亡?”

见她言语酸涩,泫然欲泣,崔题心头一紧,侧头看向她:“潘小娘子?”

“我若是有机会见他……正旦以后兴许我有机会见他,我定要痛骂一顿,他何以不忠不孝?到底是怎么鬼迷了心窍!只是,我仍怕我没有机会。”

“为何……没有机会?”崔题蹙眉,总觉得她胡言乱语中,又有几分酒后吐真言,令人忧虑。

“崔相公,人人都说你是佞臣,然而我却觉得……若革故鼎新,推翻蠹政之人是佞臣,那么这世道离举世皆浊也不远了!你是个大好人,除却偶尔刻薄讥诮,却是个坚守原则底线之人,曾经我误会崔相公……”

崔题一听她如此,心想她应当是醉了,羊羔酒醇厚,没想到几杯酒便足以放倒她。

崔题见此,吩咐一旁的张嫂:“府上可有解酒汤,给小娘子端一碗来?”

“喏……”张嫂应声去了。

崔题见她环臂抱胸,蜷缩在躺椅上,毯子已滑落,而她面颊通红,也不知是印着心绪悸动还是风雪太冷。

他起身重拾起毯子给她盖上。

她见到陡然俯身逼近的脸庞,不由得回头,却不知是神志模糊还是眼眸湿润尚未看清来人,她忽然道:“我并非不待见相公,我只是惶恐相公也……似温巡,仅把我当成可供拿捏命运的玩宠!”

崔题怔愣:“小娘子,你……此话何意?”

潘令宁胡言乱语道:“他给人做赘婿,便让我给人做妾,凭什么呢?相公身居高位,放我在别宅,难道也仅仅认为,我只配做别宅妇,便是妾也不如?我不是任何人的玩宠,跟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