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7章 渺小，却无处不在！
法院门前。
叶辰从地下车库进入，路过安检口时，他看到几位皮肤黝黑的中年男子正小心翼翼地将褪色的购物小票和转账记录装进透明文件袋——那是他们攒了半年钱买的"致富课程"凭证。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抱着褪色的双肩包，里面装着价值她三个月退休金的"数字货币投资教程"光盘，塑料包装在晨光中泛着廉价的光泽。
"今天终审？"肖清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今天罕见地穿了全黑套装，珍珠耳钉换成了肃穆的银饰，手里捧着一摞刚打印还带着余温的文件，纸边在晨风中轻轻颤动。
叶辰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硬物——那颗融化的水果糖已经和糖纸黏连成块，像一块凝固的琥珀。他想起昨天深夜接到的电话，那个农民工大哥结结巴巴地说村里又有三个年轻人被"创业直播"骗光了积蓄，其中一个喝农药自杀未遂，现在还在县医院抢救。
法庭内的空气凝重。
原告席上坐着十二位代表：手指皲裂的果园承包户老张，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泥土；穿着褪色制服的保洁员李阿姨，袖口磨出的毛边像枯萎的花瓣；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工厂青年小王，右眼皮因为工伤永远耷拉着。被告席却空了大半——慢脚的三位高管被监管机构带走后，只剩下罗志明和两名年轻助理，桌上散落的文件像被暴风雨摧残过的落叶，凌乱地铺在光可鉴人的红木桌面上。
"全体起立！"
法官入席时，叶辰注意到他法袍下露出了一双磨旧的皮鞋——这位向来严谨的老法官今天似乎刻意选择了最朴素的装束。旁听席最后一排，市场监管总局的调查员们正襟危坐，制服肩章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记录本整齐地摊开在膝头。
"现在继续审理原告张建国等诉慢脚科技侵权责任纠纷一案。"法官戴上老花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鹰，"请原告方做最后陈述。"
叶辰站起身，西装袖口的纽扣不小心刮到了桌角，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他调整麦克风时，注意到投影仪的光束里飞舞的尘埃，像极了那些被算法标记为"低认知群体"的用户——渺小，却无处不在。
"审判长，合议庭各位成员。"叶辰的声音在扩音器里带着轻微的电流声，"在过去三周的庭审中，我们已充分证明被告慢脚科技通过三种方式系统性剥削下沉市场用户。"
他点击遥控器，投影屏上出现一个三维金字塔模型："最底层是算法标记，被告将收入低于3000元、居住地在县域以下的用户标注为'L3-L5低净值群体'。"金字塔第二层亮起，"中层是流量倾斜，这些用户看到的'致富课程''创业项目'等内容曝光量是普通用户的4.7倍。"最顶层闪烁着刺目的红光，"最终是话术驯化，被告培训主播使用'家人们''翻身机会'等话术，制造信息茧房。"
法庭右侧的电子显示屏同步更新着数据可视化图表，一条陡峭的红色曲线显示：慢脚下沉市场gmv从2019年的18亿元暴涨至去年的127亿元，而同期客诉率增长了23倍。
"特别提请法庭注意这份新证据。"叶辰从肖清雪手中接过一个银色u盘，插入电脑后，屏幕上出现慢脚内部系统的操作日志，"2021年11月3日，算法团队负责人手动调整了参数，使得标注为'工厂打工'的用户看到'职业技能培训'类直播的概率提升至89%。"
罗志明突然站起来，精心打理的背头散落几绺白发："反对！原告方在最后时刻提交新证据违反程序！"
法官抬起布满老年斑的手："被告律师，这些是系统日志而非新证据，反对无效。"他转向叶辰，"请继续。"
"谢谢审判长。"叶辰调出一段视频，"这是慢脚'小镇青年计划'启动会上，产品副总裁的原话。"画面里西装革履的男子正激情澎湃地说："要把这些下沉用户的价值榨干！他们一辈子可能就这一次消费力，必须抓住！"
旁听席上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叶辰看到那位保洁阿姨正用袖口擦拭眼角，制服布料洇开一片深色的水渍。
"更令人愤慨的是这个。"肖清雪突然起身，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播放了一段电话录音："...残疾人群也好骗...他们社交圈窄，更依赖手机..."背景音里有人大笑："这叫精准帮扶！"
录音结束的瞬间，法庭落针可闻。法官摘下眼镜用力擦拭，这个动作持续了整整十秒。
"原告方主张，"叶辰的声音突然沙哑，他清了清嗓子，"被告行为已违反《电子商务法》第三十五条、《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第二十条，同时涉嫌《刑法》第二百二十四条合同诈骗罪。请求法庭判令被告承担民事赔偿，并将犯罪线索移送公安机关。"
罗志明起身答辩时，西装裤管明显在发抖："审判长，我当事人始终秉持科技向善..."他的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所谓'割韭算法'只是技术人员的戏称..."
"是吗？"肖清雪冷笑一声，调出一份邮件截图，"那请解释贵司Cto这封邮件：'Q3下沉市场Arpu值必须提升到220元，手段不限'。"她锐利的目光扫过被告席，"Arpu——每用户平均收入，这就是你们眼里的'家人们'？"
罗志明额头渗出冷汗，他掏出手帕擦拭时，袖口的百达翡丽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正好照在原告席那位烫伤青年脸上的疤痕上。
"现在休庭三十分钟。"法官敲响法槌，"合议庭进行评议。"
休息室里，叶辰盯着窗外发呆。一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啄食着不知谁掉落的饼干屑。肖清雪递来一杯咖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滚落到她修长的指尖。
"看这个。"她亮出手机，慢脚股价已暴跌65%，市值蒸发超8000亿，"华尔街的分析师们终于醒了。"
叶辰摩挲着判决书草稿上的国徽浮雕，突然问："你还记得那个卖血买课程的老人吗？"
肖清雪的手指微微一顿："他的肝腹水化验单在证据册第73页。"她永远记得每一个数字，就像记得每一道法律条文。
"全体起立！"
重新开庭的宣告打断了对话。法官席上的三位法官表情肃穆，中间的主审法官面前摆着一沓厚厚的文件，最上面那张盖着鲜红的法院公章。
"经合议庭评议，现在宣判。"法官的声音在法庭穹顶下回荡，"第一，被告慢脚科技立即停止运营涉案算法系统，十日内向本院提交技术整改报告；第二，退还原告全部购物款项并按三倍赔偿，总计人民币四千三百六十八万七千二百元；第三，在平台首页连续365天刊登致歉声明，内容需经本院审核；第四，本案涉嫌犯罪线索移送公安机关立案侦查。"
法槌落下的声音像一记惊雷。旁听席上那位果园承包户突然跪倒在地，粗糙的手掌拍打着大理石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身旁的烫伤青年仰着头，泪水顺着疤痕蜿蜒而下，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罗志明呆立在被告席，精心打理的领带歪到一边。他的助理正疯狂地敲击笔记本键盘，屏幕上满是暴跌的股价曲线。
法庭外，盛夏的阳光灼热得刺眼。记者们将叶辰团团围住，长枪短炮挤得像丛林。
"叶律师，三倍赔偿能否弥补受害者损失？"
"算法霸权时代会因此终结吗？"
"慢脚会破产吗？"
叶辰正要回答，突然感觉衣角被扯住。是那个保洁阿姨，她颤抖的手递过来一部碎屏手机："叶、叶律师...这是俺们小区十几个姐妹的单子...都能赔吗？"屏幕上是一张照片，十几个穿着同样褪色制服的妇女挤在狭小的值班室里，手里举着各种购物凭证。
肖清雪上前一步接过手机："我们一件一件来。"她声音很轻，却像柄出鞘的剑，"这只是开始。"
回律所的路上，叶辰的手机不断震动。慢脚股价暴跌78%的推送、竞争对手宣布下线类似算法的新闻、人大代表提议立法规范算法推荐的快讯...最后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叶律师，我是慢脚前员工，还有他们诈骗残疾人的证据，比庭审曝光的更触目惊心...】
肖清雪瞥见屏幕，冷笑一声："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她摇下车窗，让燥热的夏风灌进来，"你知道钱伟在内部把这次诉讼称为什么吗？'黑天鹅事件'——意思是无法预测的意外。"
叶辰望向窗外，写字楼外墙的Led屏正在播放慢脚首页的致歉声明。那串滚动文字在阳光下苍白无力，像极了钱伟被带走时惨白的脸。
"不是黑天鹅。"他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那颗糖，"是灰犀牛。"那些被标记为"低认知群体"的用户、被算法刻意放大的焦虑、堆积如山的客诉记录...早就明明白白摆在那里，只是没人愿意正视。
律所会议室里，技术团队正在整理案卷。实习生小跑着送来咖啡，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滴在判决书上，晕开一小片潮湿的痕迹，正好盖住"公平正义"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