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集市首秀
凌晨三点的凯寨还浸在浓墨般的夜色里,龙安心已经蹲在合作社门口清点纸箱。手电筒的光圈扫过包装盒上烫金的"归山"字样,照亮旁边细如发丝的星辰纹——这是吴晓梅熬了七个通宵的成果,每个纹样的第三针都故意绣歪半分,作为防伪标记。
"二十七、二十八..."龙安心在清单上划钩,突然听见身后枯枝断裂的脆响。老猎犬黑子叼着只野兔窜出来,兔耳上竟系着条红布条——这是猎人标记猎物的方式。阿蕾嫂的儿子阿岩从雾里钻出,胶鞋上沾满泥浆。
"阿爸说,"男孩用苗汉混杂的语言比划着,"带这个...吉利。"他掏出柴刀麻利地剥起兔皮,手法娴熟得不像十二岁孩子。血珠溅在包装箱上,形成诡异的星辰状图案。
吴晓梅提着煤油灯出现时,龙安心正用湿巾擦拭血渍。她今天罕见地盘了高髻,戴着全套银饰,月光下走起路来叮咚作响,像移动的溪流。
"别擦。"她按住龙安心的手,从背篓抓出把糯米撒在血渍上,"山神送的彩头。"糯米很快吸饱血液膨胀起来,竟真像极了包装上的星辰纹。
装车时出了意外。二手小货车的尾板突然断裂,砸在龙安心左脚踝上——正是三年前在广州工地受伤的位置。他咬牙没出声,但吴晓梅已经蹲下来,掀起他裤腿查看那道蜈蚣似的疤痕。
"等着。"她跑进仓库,出来时拿着个粗陶罐。揭开荷叶,里面是用山苍子和雷公藤泡的药酒,气味辛辣刺鼻。药酒淋在旧伤上时,龙安心疼得眼前发黑,却看见吴晓梅手腕内侧也有道相似的疤痕——苗族女孩成年礼的印记。
州城的早市已经人声鼎沸。文旅局的展位设在广场最显眼处,铺着靛蓝扎染桌布,挂着"非遗扶贫"的红色横幅。龙安心的小摊却被安排在厕所旁的角落,折叠桌上积着层薄灰。
"临时调整,理解一下。"负责分配展位的小伙子嚼着槟榔,斜眼打量他们的苗绣包装,"你们这算食品还是工艺品?"
还没等回答,广场喇叭突然响起试音声。州电视台正在调试设备,主持人穿着亮片苗装,正用夸张的语调排练:"千年苗寨的神秘馈赠!"
吴晓梅突然抓紧了龙安心的手腕。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斜对面展位正在陈列印着星辰纹的礼盒——正是那家抢注商标的公司。穿西装的工作人员朝他们瞥了一眼,故意把音响调到最大,播放着改编成电子乐的苗族古歌。
"我去找负责人。"龙安心刚起身,就被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拦住。
"摊位费五十。"老太太的圆珠笔悬在收据本上,"写个人还是公司?"
龙安心摸出合作社的营业执照复印件,老太太却摇头:"要食品经营许可证。"这时他才发现,周围卖特产的全是注册企业,只有他们的纸箱上印着个人电话号码。
第一波游客涌进展区时,龙安心还在手写价格牌。几个穿冲锋衣的大妈围过来,其中一人直接撕开包装:"不就是猕猴桃干吗?超市卖二十块一斤。"
"我们是野生..."龙安心话没说完,大妈已经掰了块塞进嘴里。
"太酸!"她皱眉吐出来,果脯掉在地上滚了几圈。吴晓梅蹲下去捡,银项圈垂下来沾了灰,有个小珠子滚进了下水道缝隙。
文旅局的杨干部匆匆赶来解围,却带来更糟的消息:"电视台选了对面那家做拍摄..."他压低声音,"他们赞助了这次活动。"
正午的烈日把塑料棚烤得发烫。龙安心数了数,开张三小时只卖出七包,其中两包还是杨干部买的。吴晓梅默默拆开一包样品摆在最前面,旁边放着务婆绣的星辰纹书签——这是苗族吸引顾客的老法子,叫"摆魂"。
"小伙子,"穿民族风披肩的女游客突然驻足,"你这产品有什么文化故事?"
龙安心一时语塞。他在广州推销过瓷砖、卫浴、灯具,却从没想过食物需要故事。吴晓梅在桌下踢了他一脚,用苗语急促地说了几句。
"呃...这是根据苗族古歌《十二个太阳》..."龙安心结结巴巴复述务婆教过的传说,把猕猴桃说成是月亮碎片变的。女游客听得入迷,却在他讲到仰阿莎哭泣时被同伴拉走:"别信,景区都这套说辞。"
对面展位突然爆发掌声。电视台摄像机对准了穿改良苗装的讲解员,她正用标准普通话讲述"公司深入苗寨采风"的感人故事。龙安心认出她手里的绣片分明是复制吴晓梅的设计,只是星辰纹被改成了心形。
"我去!"他拳头砸在折叠桌上,震翻了装样品的竹篓。吴晓梅却按住他,从背篓取出个旧铜盆,倒进清水和刚买的矿泉水,然后放入两片果脯。
"看。"她指着迅速溶化的果脯,"他们的。"又指着纹丝不动的另一片,"我们的。"龙安心这才明白,对面产品用了大量防腐剂。
下午三点,文旅局领导巡视到他们摊位。副局长拿起包装仔细端详:"设计不错,但缺乏互动性。"他指着二维码,"应该链到短视频,跳个竹竿舞什么的。"
龙安心正想解释二维码连的是务婆唱的古歌,副局长已经被前呼后拥地
请去对面展位剪彩。吴晓梅突然站起来,银饰哗啦作响。她解开领口纽扣,露出后颈的星辰纹身,对着正在拍摄的摄像机唱起了《开天辟地歌》。
苍凉的调子像道闪电劈开广场的嘈杂。人群安静下来,连对面音响都调低了音量。务婆教的古歌没有伴奏,全靠喉音和气息转换,吴晓梅的声音在副歌部分突然嘶哑,却更添几分原始力量。
"咔擦!"龙安心回头看见电视台摄影师正对着吴晓梅的纹身特写。女主持人的话筒已经伸过来:"请问这是表演什么仪式?"
吴晓梅的汉语突然变得流利:"我在告诉祖先,有人把星辰纹注册成商标了。"她银簪上的小铃铛随着转头动作轻响,像在给这句话加注标点。
场面一度混乱。副局长低声训斥杨干部,摄影师却已经拍够了素材。穿冲锋衣的大妈们突然杀回来,把剩下的果脯抢购一空。龙安心手忙脚乱地找零时,发现最早吐掉果脯的那位正偷偷把样品塞进名牌包包。
日落前最后一波客流带来了转机。戴渔夫帽的美食博主尝过样品后,立刻架起手机直播:"老铁们看这个果脯的拉丝!"他掰开果肉展示纤维,"纯天然的古法制作..."直播观看人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200涨到8000。
龙安心正帮忙打包,突然听见有人用粤语问价。抬头看见花臂大哥牵着穿lo裙的姑娘,正是他在广州打工时的工友阿强。
"龙哥真是你!"阿强捶他肩膀,"我在抖音刷到你们寨子的视频..."他指着包装上的星辰纹,"这个能定制成潮牌logo吗?我老板开网红餐厅的。"
没等龙安心回答,杨干部气喘吁吁跑来:"电视台要补拍你们镜头!"他擦着汗说,"刚接到通知,对面那家公司被举报虚假宣传..."
补光灯亮起时,龙安心才发现主持人换成了严肃的新闻记者。镜头对准吴晓梅手中的绣片,记者连珠炮般提问:"据说这个纹样是你们家族独有的?能展示下与注册版本的区别吗?"
吴晓梅的银针在绣布上灵巧游走。特写镜头下,观众能清晰看见她每绣三针就故意挑断半根丝线,形成独特的"断针加密"。记者突然要求她展示后颈纹身,吴晓梅却摇头,改用苗语说了几句。
"她说..."龙安心硬着头皮翻译,"纹身是给祖先看的,不能上电视。"
这个回答反而激起记者更大兴趣。摄像机转向包装盒时,龙安心趁机查看手机——陈默发来消息:那家公司的商标初审公告被异议了,关键证据正是吴晓梅家族的人体纹样传统。
收摊时已是繁星满天。龙安心数着皱巴巴的钞票:今天销售额居然有2860元,是合作社成立以来最大单日收入。吴晓梅却盯着地上一处水洼发呆——雨水把对面展位丢弃的海报泡烂了,星辰纹的油墨在积水里晕染成诡异图案。
回寨子的山路漆黑一片。小货车大灯忽明忽暗,像垂死病人的脉搏。龙安心借着仪表盘微光看清单,发现漏了两箱样品在展场。正要调头,吴晓梅突然抓住方向盘:"等等!"
她跳下车跑向路边灌木丛。月光下,一只刺猬正慢悠悠穿过公路,背上扎着个塑料袋——正是对面公司的产品包装。吴晓梅用树枝帮刺猬解脱时,塑料袋内侧的标签露了出来:委托商是省城某食品厂,生产日期竟提前打了半个月。
这晚合作社灯火通明。务婆用歌棒敲着铜盆,听龙安心讲述今日见闻。当听到电视台采访时,老人突然用汉语问:"你说'归山'是什么意思?"
龙安心愣住了。他设计这个名字时只想到"回归山野",却见务婆颤巍巍翻开本旧杂志——1979年某期《民族画报》上,年轻时的龙青云站在刚修复的鼓楼前,标题是《回乡知青龙青云:把青春献给苗山》。
"你阿爸,"务婆的拐杖点着照片,"当年管这叫'归山计划'。"
夜深人静时,龙安心在仓库清点剩余包装材料。手机突然震动,是陈默发来的直播数据:电视台报道的短视频已经获得3.2万点赞,评论区最热留言是:"哪里能买到正品?"
他正回复消息,吴晓梅端着碗酸汤粉进来。她换下了银饰,头发随意扎着,颈后的星辰纹身被衣领遮住大半。两人就着包装箱当餐桌,谁也没提明天还要去县里补办食品经营许可证的事。
酸汤的热气模糊了龙安心的眼镜。他摘下擦拭时,突然看见吴晓梅悄悄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包装盒夹层——是她白天绣的那枚书签,背面用金线绣了苗文和汉字对照的《十二个太阳》片段。
月光从仓库的气窗斜射进来,在未封箱的产品上投下星辰纹样的光斑。远处传来守夜人练习的芦笙曲调,这次吹的是汉苗文化站新教的《在希望的田野上》,可吹到高音处总不自觉转回古老的《月夜调》。
龙安心摸出父亲的老怀表。表盖上的星辰纹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与包装盒上的烫金纹样交相辉映,仿佛某种跨越时空的应答。
天刚蒙蒙亮,龙安心就被货车的颠簸震醒。昨夜装车到凌晨两点,现在脑袋还昏沉沉的。他掀开篷布一角,发现州城的轮廓已经在晨雾
中显现。吴晓梅蜷缩在纸箱堆里睡着,银项圈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发梢还沾着昨天摆摊时的糯米粉。
"醒醒,快到了。"龙安心轻轻推她,却摸到一手冷汗。吴晓梅脸色苍白地睁开眼,从腰间小布袋掏出几片山苍子嚼着——龙安心后来才知道,这是苗家治疗晕车的土方。
货车突然急刹。司机老张骂咧咧地下车查看,回来时脸色难看:"有人撒了钉子在路口!"龙安心跳下车,看见柏油路上散落着几十枚建筑用的水泥钉,在朝阳下闪着恶意。
"肯定是吴老四干的!"老张吐了口唾沫,"昨晚上他家二小子在镇上喝多了,说要不让你们..."
"先搬货。"龙安心打断他,心里却记起昨天收摊时,对面展位那个西装男阴鸷的眼神。
三人刚把货箱卸到展位,文旅局的清洁工就提着水桶过来拖地。混着消毒液的污水溅到包装箱上,烫金的星辰纹立刻晕开一片。吴晓梅急忙抢救,那清洁工却嘟囔着"领导要求统一消毒",把更多水往他们这边泼。
龙安心正要理论,杨干部小跑过来:"快去主舞台!电视台临时加了采访!"他凑近耳边,"副局长点名要你们讲脱贫故事..."
聚光灯烤得人脸发烫。龙安心站在主持人旁边,听着她夸张的台词:"这就是大山深处的匠人精神!"镜头转向他时,他看见提词器上滚动着根本不存在的"三代传承""祖传秘方"等字眼。
"请问产品有什么独特工艺?"女主持人的假睫毛在强光下像两把扇子。
龙安心刚要开口,斜刺里冲出个穿民族服装的姑娘——正是对面展位的讲解员。她亲热地挽住主持人:"姐,我们那边准备好了试吃..."同时用高跟鞋狠狠踩了龙安心的脚趾。
直播镜头慌乱摇摆间,吴晓梅突然走到展台中央。她解下腰间的织锦带,当众拆开线头——金丝银线中赫然露出"1983年吴氏绣坊"的织款。记者们的长枪短炮立刻调转方向。
"这是我们太奶奶..."吴晓梅的汉语突然变得流利,龙安心震惊地发现她竟在背诵自己写的产品文案。当她展示后颈纹身时,闪光灯亮成一片。对面公司的西装男急忙掏手机,却被杨干部"无意"绊了一跤。
华灯初上,龙安心借口找厕所溜进了展馆后巷。垃圾桶旁,几个穿工装的人正在拆包装——正是白天对面展位售出的"高端礼盒"。发霉的果脯被倒进泔水桶,空盒子则小心回收。
"拍清楚了吗?"龙安心低声问阴影里的阿岩。男孩举起偷拍的手机,画面里工人正往新盒子里装廉价超市货。
他们跟踪运货车来到郊外仓库,龙安心用两包烟买通保安,亲眼看见工人用化学药剂清洗霉斑。更触目惊心的是墙角堆放的"非遗传承人"证书,落款竟是某山寨协会。
回程的摩托车上,阿岩突然问:"汉人阿哥,他们为什么非要偷我们的星星?"夜风把孩子的疑问吹散在县城的霓虹里。
小货车在盘山公路上爆胎时,龙安心第一个念头是"又是钉子"。但当他摸黑查看时,却在轮胎花纹里发现了细碎的玻璃渣——这种手法他在广州城中村见混混用过。
没有信号,没有路灯。三人只能推车前行。转过某个急弯时,吴晓梅突然拽住龙安心——前方路基被人为撬松,碎石正簌簌滚落悬崖。
月光下,龙安心看见崖壁上用红漆画着歪扭的苗文,阿岩颤抖着翻译:"汉人...滚..."
####**新增情节五:火塘决策**
回到寨子已是后半夜。合作社的火塘却亮着,务婆和十几个寨老正在等他们。龙安心倒出手机里的证据,视频光照亮老人们沟壑纵横的脸。
"款约会决定。"最年长的寨老用歌棒敲击铜锣,"明天派八个后生跟车。"
吴晓梅突然取出那袋发霉的"高端礼盒",倒进火塘。诡异的蓝火窜起时,务婆唱起了古老的《诅咒歌》。但龙安心听出歌词被改了——原本恶毒的诅咒变成了"让偷星星的人自己吃下毒果"。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龙安心在仓库发现吴晓梅正在连夜赶制新包装。她拆解了被污水泡坏的盒子,将星辰纹重新绣在靛蓝土布上。染着蔻丹的指尖被银针扎出血珠,她却笑了:"这次用我太奶奶的'血引线'绣法。"
晨光中,新的包装铺满晒场。每片绣布都藏着个秘密:星辰纹的第七针用了会褪色的红丝线,三个月后将浮现出"盗版"二字——这是吴晓梅祖母对付土匪的古老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