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家族阻力
吴家叔公的牛角刀"咚"地扎进合作社门柱时,刀柄上缠着的褪色红布条还在微微颤动。老人用苗语厉声呵斥,唾沫星子溅在绣了一半的星辰纹上,那些金线顿时黯淡了几分。
"他说什么?"龙安心低声问身旁的吴晓梅。
"说苗绣卖给汉人,蝴蝶妈妈会收回赐给我们的手指。"她手指绞着衣角,骨节发白,"这是最毒的诅咒。"
晒场上正在分拣猕猴桃的女工们全都停了手。务仰悄悄把刚领的工资塞回会计桌上,蓝头巾媳妇则把绣绷藏进了围裙暗袋。远处,几个孩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刚摘的野果又挂回了树上。
县文旅局的订单合同碎成十几片,散落在祠堂的青石板上。吴晓梅蹲下身去捡,却被叔公的竹杖拦住。
"汉人买去当抹布!"老人踢了片碎纸,纸角"乡村振兴示范点"几个字沾上了新鲜的泥脚印,"你爷爷那会儿,汉商拿一匹布就换走三斤银饰!"
龙安心突然从怀里掏出个靛蓝布包——里面是去年务婆葬礼上,吴家姑妈偷偷塞给他的《百苗图》残页。当他把这张记载着"苗汉互市"的古画铺在神龛前时,祠堂里的火把光齐齐晃了一下。画上清晰可见苗族女子将织锦递给汉族商贩的场景,角落题着"嘉庆十二年腊月"。
深夜的火塘边,吴父把包浆的老算盘拨得噼啪响。
"一匹绣片换三斤盐,这是老辈的规矩。"老人枯瘦的手指停在账本"净利润"那栏,"现在你们卖八百?汉人的钱烫手啊!"
吴晓梅刚要解释,她母亲突然掀开灶台上的蒸笼——里面是用紫米面捏的汉式寿桃,可蒸裂的缝隙里,分明露出苗家"打糕"特有的芝麻馅。蒸汽氤氲中,老人轻声说了句苗谚:"外面裹得再光,心子不能变。"
交货前夜,龙安心发现二十套绣品的金线全被换成了棉线。月光下,那些本该闪耀星辰纹的地方,现在像蒙了层雾。
"是堂叔家的阿彩。"阿雅咬着嘴唇递上半截银镯,"她订婚的聘礼...是县里珠宝店买的机制货。"
吴晓梅什么也没说,只是拆开自己嫁衣的袖口,抽出珍藏的真金线。当第一缕晨光照进车间时,最后一针刚好收线,她的指甲缝里渗着血珠,在绣布上留下几个暗红的圆点,像极了古歌里说的"蝴蝶泣血"。
寨老调解会上,叔公坚持要按古规"烧汤捞斧"——在沸腾的酸汤锅中徒手取斧头证清白。龙安心正要上前,务婆的养女阿雅突然唱起了《开天辟地歌》里最冷门的一段:
"蝴蝶生汉又生苗,一个蛋壳两样鸟,同片枫叶同条根..."
老人们的争吵声渐渐低了。当唱到"酸汤煮鱼不分家"时,叔公的牛角刀"当啷"掉在地上,刀刃沾着刚砍下的枫香树枝液,在青石板上晕开一片血似的红。
吴晓梅当着全族人的面打开樟木银饰箱。箱底压着张民国三十七年的当票,泛黄的纸面上"龙记当铺"四个字清晰可辨。
"当年汉人当铺老板用三十块大洋,从军阀手里赎回咱们的《苗族古歌》抄本。"她手指抚过当票边缘的苗文批注,"现在我们把绣片卖给他们,怎么就成了罪过?"
龙安心瞳孔骤缩——那印章的纹样,竟和自己父亲木工工具上刻的"龙"字一模一样。祠堂梁上,不知谁挂的铜铃突然无风自动,叮当声像极了那年父亲刨木头时,刨花落地的轻响。
和解的方式出人意料。在务婆主持下,合作社后院新砌了个火塘,三块支锅石分别取自:
-吴家祖屋(青石,苗)
-龙安心老宅(白石,汉)
-清代苗汉集市遗址(赭石,共)
当第一把米撒进火堆时,爆开的米花同时落在龙安心和吴晓梅肩头。务婆抓了把火塘灰,混着两家带来的井水,在合作社大门上画了道波浪纹。老人们说,这是"生意兴隆"的祖传符咒,比汉人的红对联更灵验。
清晨的晒场上飘着焦糊味。龙安心赶到时,只见务金阿婆跪在灰堆前,手里攥着半片未燃尽的绣片——那是法国订单的样品,星辰纹的边缘还留着金线烧熔后的痕迹。
"是寨尾的吴老岩。"老人抖着声音指向泥地上的脚印,"他儿子在省城开了家苗绣厂..."
脚印旁落着几滴蜡油,龙安心蹲身捻了捻——是祭祀用的红烛,只有祠堂才有的规格。
为补救订单,吴晓梅决定启用祖传的靛蓝染缸。当她掀开沉重的木盖时,一窝刚出生的菜花蛇正盘在染布上。
"这是吉兆!"务婆阻止了要打蛇的年轻人,却往缸里倒了三瓢酸汤,"但得先请走它们。"
神奇的是,那些蛇游走后,原本发黑的染水竟恢复了清亮的蓝。更奇怪的是,用这缸水染的布,绣上金线后会在月光下泛出淡淡的银辉,像极了古歌里唱的"星落人间"。
龙安心在药材基地撞见堂叔往土里洒白色粉末。两人扭打间,药粉袋破了,露出里面混着香灰的草木灰——正是苗家传统的防虫配方。
"我...我怕你们用汉人的农药..."堂叔喘着粗气说。他撩起裤腿,露出道蜈蚣
似的伤疤,"那年公社用六六粉,我这条腿烂了半年..."
龙安心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包发黄的硫磺,标签上写着"1983年虫灾备用"。
阿彩和汉族厨师的婚礼成了转折点。当司仪要求新人用普通话宣誓时,务仰突然用苗语大喊:"要像酸汤和鱼那样配!"
满场哄笑中,没人注意到老银匠往婚戒内圈刻了道波浪纹——那是苗语"永不分离"的象形文字。更妙的是,新郎竟用苗语回了句:"酸汤离了鱼,还是好酸汤。"虽然发音滑稽,却让叔公手里的牛角刀当啷落地。
县工商所送来"阿耶玳"商标注册证时,龙安心发现苗文部分被印成了镜像文字。正要发火,吴晓梅却拦住他:"等等,你看——"
阳光透过商标纸,背面的苗文在桌面上投下正确的影子。原来务婆早就料到这出,交上去的样稿特意用枫香树皮纸,正反两面都写了字。
"汉人看正面,苗人看背面。"老人得意地吐着烟圈,"这不就两全了?"
山洪冲毁进村公路那晚,被困的货车司机们被安置在鼓楼。当发电机也熄灭时,不知谁先唱起了家乡小调。
渐渐地,苗族古歌和汉族山歌竟交织成了新的旋律。最年长的司机摸出枚铜钱:"这是我爷爷那会儿,苗胞带路躲土匪给的谢礼..."
硬币在火光中翻转,正面"乾隆通宝",背面刻着个小小的蝴蝶纹。
鼓楼祭祀前夜,龙安心发现备好的黑毛猪被人换成了白猪。按苗家古规,只有丧礼才用白牲。
"是吴老岩家干的。"阿雅咬着银簪尖,"他家媳妇昨儿去县城买了桶白漆。"
务婆却拦住要去理论的众人。她取来三根枫香树枝,蘸着白猪血在鼓面画了道星辰纹:"汉人祖宗也是祖宗,今晚就唱段汉苗合祭的调。"
当夜,那面染血的鼓竟发出前所未有的浑厚声响,连深山的苗胞都派人来问:"是不是挖到雷公的铜鼓了?"
查账时,龙安心发现合作社的收支记录有套特殊符号:
"△"代表县里拨款(山形象征官方)
"○"记录苗绣收入(圆如银元)
"╳"则是私下的物物交换
最神奇的是"借贷"栏,画着蝴蝶纹样的变体——翅膀朝左是借出,朝右是借入。县审计局的人研究了半天,最后在报告上写:"建议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会计法"。
龙安心带着文化馆钥匙去省城鉴定,专家却说锁芯早就换了。正失望时,老馆长孙女找来本发黄的《文物登记册》:
"1953年移交清单第七项:苗族银饰箱(附钥匙,存于龙木匠处)"
原来父亲不仅是木匠,还是当年秘密保护文物的"守钥人"。回家路上,龙安心特意绕道父亲坟前,把那把打不开门的钥匙埋在了坟头——下面正好压着刚签成的外贸合同。
吴晓梅堂姐临盆那晚,全寨为取名吵翻了天。叔公坚持按苗历取名"阿耶"(树根),男方家长非要叫"建华"。
接生婆突然从产房端出盆血水:"孩子自己选吧!"
众人屏息中,一滴血珠在盆沿分成两股:一股流向务婆准备的苗文名帖,一股滑向爷爷写的汉字红纸。最终血痕在两张纸中间停住,形成个完美的蝴蝶形状。
"就叫吴蝶·华吧。"龙安心说,"中间那个点,是蝴蝶妈妈的眼睛。"
山洪退去的清晨,被冲垮的旧磨坊遗址露出块石碑。上面刻着汉苗双文:
"清道光八年苗汉合建水碾房"
当龙安心和叔公共同拂去碑上淤泥时,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水雾中升起道罕见的双彩虹——一道正,一道反,像极了两把相向的牛角刀。
务婆往彩虹尽头撒了把米:"古歌里说,这种虹是苗汉两族通婚时,老天爷挂的彩绸。"
晒场上,小芽正领着孩子们在新洗的绣布上,用黄泥和靛蓝画着今天的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