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古语祝福
深圳会展中心的空调嗡嗡作响,龙安心抹了把额头的汗,盯着台湾客商陈先生递过来的名片发呆。名片上烫金的"宝岛文化"四个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刺得他眼睛发酸。
"一百套'古歌刺绣礼盒',每套价格可以给到688元。"陈先生推了推金丝眼镜,手指轻轻敲打着展台上的样品,"但有个小条件。"
龙安心感觉喉咙发紧。688元——这几乎是他们在凯寨售价的十倍。他偷瞄了一眼旁边的吴晓梅,她正低头整理绣片,耳后的银蝴蝶坠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是随时要飞走。
"什么条件?"龙安心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干。
陈先生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烫金卡片,上面用繁体字印着"福寿安康"。"每套礼盒里要附一张这样的祝福卡,但必须用手写古苗文。"他顿了顿,"我祖母是黔东南苗族,明年八十大寿,我想给她一个惊喜。"
吴晓梅的手突然停在半空,绣花针在灯光下闪着冷光。龙安心知道她在想什么——整个凯寨能写古苗文的,恐怕只有务婆一个人了。
"古苗文现在很少人用了..."龙安心艰难地开口。
陈先生的眉头皱了起来:"我在台湾见过很多苗绣,但都太商业化了。这次特意找你们,就是因为听说你们保留着最传统的工艺。"他叹了口气,"如果连文字都..."
"我们能做。"吴晓梅突然抬头,银饰叮当作响,"不过需要三天时间准备样品。"
龙安心惊讶地看着她。吴晓梅的眼睛在展位暖黄的灯光下呈现出琥珀色,里面跳动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决心。
"太好了!"陈先生露出笑容,"我先付三成定金,样品通过后全款下单。"他掏出手机,"加个微信?"
等陈先生走远,龙安心一把拉住吴晓梅的手腕:"你疯了吗?务婆都九十多岁了,那些古苗文连她自己都记不全!"
吴晓梅的手腕在他掌心里微微颤抖,却出奇地烫。"你看到他的眼神了吗?"她轻声说,"和我们第一次在县城卖绣片时,那些游客的眼神一模一样——像是在看动物园里的猴子。"
龙安心松开手。会展中心嘈杂的人声突然变得遥远,他想起三年前刚回村时,村民们在芦笙节上投来的那种打量外人的目光。
"我打电话问问务婆。"他掏出手机,发现掌心全是汗。
电话接通后,务婆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夹杂着凯寨熟悉的狗叫声和芦笙背景音。听完龙安心的解释,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阿耶玳(我们的根)..."务婆用苗语喃喃道,枯枝般的手指在膝盖上划动,"这句话有七个字,像七颗星星。"
龙安心长舒一口气:"太好了!您慢慢想,我们今晚就赶回去——"
"不行。"务婆打断他,"展位不能空着。让晓梅先绣着,你把那句话用手机录下来,我慢慢教你写。"
挂掉电话,龙安心发现吴晓梅已经打开针线包,正在整理彩色丝线。她的动作很快,指尖翻飞间,一段靛蓝色的花纹已经开始在绣绷上蔓延。
"你早就知道务婆会答应?"龙安心蹲下来帮她分线。
吴晓梅的嘴角微微上扬:"阿婆说过,古歌就像山里的溪水,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她突然压低声音,"你看对面。"
龙安心抬头,看到湘西展位前围满了游客。一个穿着改良苗裙的姑娘正用麦克风讲解:"我们苗族的蝴蝶图腾象征爱情,大家可以买来送给心上人..."
"胡说什么!"吴晓梅的针狠狠扎进绣绷,"蝴蝶妈妈是我们所有人的始祖,怎么成了..."她的脸涨得通红,苗语词汇夹杂在汉语里蹦出来,"他们这是在卖祖宗!"
龙安心突然明白了她的坚持。他摸出笔记本,开始记录陈先生要求的祝福语内容。笔尖在纸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就像那些古歌在他们记忆里刻下的印记。
傍晚闭馆时,龙安心的手机震动起来。陈先生发来微信:「忘了说,祝福卡要用传统竹纸,我祖母对化学味道过敏。」
吴晓梅看到消息,冷笑一声:"台湾的竹子和我们雷公山的能一样?"她翻出背包里的小布包,"幸好带了去年清明造的竹纸。"
龙安心接过那几张泛黄的纸张,触感粗糙却意外地柔韧。他想起去年春天,吴晓梅带他去后山采嫩竹的场景——她当时说这是做绣样的底纸,没想到还留着。
回到廉价旅馆,龙安心立刻拨通务婆的视频电话。屏幕上的老人坐在火塘边,皱纹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更深了。
"阿耶玳(我们的根)..."务婆用苗语喃喃道,枯枝般的手指在膝盖上划动,"这句话有七个字,像七颗星星。"
龙安心赶紧把笔记本凑近屏幕。务婆开始缓慢地书写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符号——弯曲如虫行的笔画,点缀着像鸟爪般的标记。
"这是'蝴蝶'..."务婆写下一个形似展翅昆虫的符号,"你阿爸小时候,我还教过他..."
龙安心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父亲从未提起过他会古苗文。这个发现像一根刺
,轻轻扎进他心里。
视频持续到深夜。务婆的记忆时断时续,有时一个符号要想十几分钟。吴晓梅在一旁绣着礼盒样品,针线穿梭的声音和老人沙哑的解说交织在一起。
凌晨两点,龙安心终于勉强记下了整句话。他的笔记本上满是涂改的痕迹,汉字注释挤在奇怪的符号旁边,像一群闯入异域的陌生人。
"我写一遍您看看。"他紧张地握住钢笔,在竹纸上小心翼翼地描画。
务婆眯着眼睛凑近屏幕,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错了!"她指着第三个符号,"这里要打个圈,像蝴蝶产卵的样子..."
龙安心的后背已经湿透。这些文字比他想象中复杂百倍,每一个转折都蕴含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意义。钢笔在竹纸上洇开一团墨迹,像一只流泪的眼睛。
吴晓梅放下绣绷,站到他身后。"让我试试。"她的呼吸拂过龙安心的耳际,带着淡淡的五倍子染线的味道。
令人惊讶的是,吴晓梅第一次尝试就写得比龙安心好。"我小时候跟阿婆学过一点。"她轻声解释,"绣花样子上的老符号..."
龙安心看着她笔下流畅的线条,突然感到一阵羞愧。他在城市生活二十多年,却不如这个从未离开大山的姑娘了解自己的文化根源。
凌晨四点,他们终于写出了一张勉强合格的祝福卡。龙安心瘫在床上,手指因长时间握笔而痉挛。吴晓梅还在灯下赶制绣片,银饰的阴影投在墙上,像一群飞舞的精灵。
"睡会儿吧。"龙安心哑着嗓子说,"明天还要进展馆。"
吴晓梅摇摇头:"这批丝线太新了,得先用米汤泡过才能有老绣片的感觉。"她咬了咬下唇,"陈先生要的是'传统',我们就给他真正的传统。"
龙安心想起工地上那些为了赶工期而偷工减料的日子。他爬起来,找出旅馆提供的劣质茶叶泡了两杯浓茶。
天亮时分,吴晓梅趴在绣绷上睡着了,脸颊压着一片未完成的蝴蝶翅膀。龙安心轻轻取下她发丝上沾着的线头,注意到她的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昨天染线用的蓝靛。
他小心地展开那张写好的祝福卡,古老的符号在晨光中泛着神秘的光泽。这些文字像一座桥,连接着务婆的记忆、吴晓梅的坚持和陈先生祖母的期待。而他,龙安心,正站在这座摇摇欲坠的桥上,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脚下文化的深渊。
手机突然震动,是陈先生发来的消息:「方便现在送样品来看看吗?我中午的飞机。」
龙安心看了看熟睡的吴晓梅,轻轻回复:「两小时后展位见。」
他拧了条湿毛巾,轻轻擦去吴晓梅脸上的疲惫。当毛巾掠过她眼角时,她突然惊醒,一把抓住龙安心的手腕。
"我梦见务婆年轻的时候,"她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她在教寨子里的孩子写这些字...后来大火烧了学堂..."
龙安心感到一阵寒意。他从未听务婆提起过什么大火。
吴晓梅甩甩头,迅速整理好绣片:"我去找点红布包装,你去楼下复印店看看能不能塑封祝福卡。"
两小时后,他们站在展位前,将样品郑重地交给陈先生。龙安心注意到陈先生检查祝福卡时,手指在那些符号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触摸某种珍贵的记忆。
"就是这个..."陈先生的声音突然有些哽咽,"我祖母的嫁妆箱底下,压着一张这样的纸..."他掏出支票本,"一百套,两周后交货。"
等陈先生离开,吴晓梅突然腿一软,扶住展台才没摔倒。龙安心这才发现她的指尖被针扎得满是伤痕,右手拇指还缠着一块小小的布条。
"值得吗?"他轻声问,"为了这几万块钱..."
吴晓梅抬头看他,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不是为了钱。"她指向对面湘西展位正在售卖的机绣围巾,"是为了不让我们的子孙后代,以为那些就是苗绣。"
龙安心顺着她的手指看去,那些鲜艳却呆板的图案在灯光下像一张张嘲笑的脸。他突然想起父亲工具箱上刻着的汉族吉祥纹——那些他曾经觉得土气的花纹,现在想来竟如此亲切。
"我去买今晚的车票。"他听见自己说,"务婆需要更多时间教我们。"
吴晓梅点点头,开始收拾展品。她的动作很轻,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龙安心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剩下的竹纸包好,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真正值得带回大山的财富。
龙安心站在复印机前,盯着那张泛黄的竹纸在机器里缓缓移动。塑料封膜的热气中,古老的苗文符号似乎要透过竹纤维挣扎出来。复印店老板皱着眉头:"这种糙纸容易卡机子,得加五块钱。"
"没事。"龙安心数出皱巴巴的零钱,目光却黏在正在塑封的祝福卡上。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经过高温塑封,在阳光下折射出奇异的光泽,像是被封印的精灵。
回到旅馆,吴晓梅已经用红布包好了绣片。她正用米汤浸泡第二批丝线,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米香。龙安心注意到她右手拇指上的布条已经渗出血迹。
"你手..."
"没事,绣急了。"吴晓梅把手藏到身后,"塑封好了?"
龙安心展开包装好的样品。红布上躺着一枚蝴蝶绣片,旁边是塑封好的祝福卡。吴晓梅突然伸手按住卡片:"等等,这里少了个点。"
她取出发髻上的银针,在塑封膜上轻轻一戳,又用笔尖补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务婆说过,这个点代表蝴蝶的眼睛,少了就不灵了。"
龙安心怔住了。这个细节务婆确实在视频里提过,但他以为只是老人的执念。吴晓梅却记得如此清楚。
会展中心的人流比上午更密集。他们刚摆好样品,隔壁湘西展位的大喇叭就响起来:"最后的清仓价!纯手工苗绣围巾,买二送一!"龙安心看见那些所谓的"手工围巾"上,蝴蝶纹样的翅膀都是完全对称的——真正的苗绣绝不会这样,务婆说过,完全对称的图案会困住灵魂。
陈先生准时出现在展位前。他今天换了件深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枚银质胸针——龙安心认出那是简化版的"蝴蝶妈妈"图腾。
"样品我看看。"陈先生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捧起红布包。他的指尖在绣片上轻轻摩挲,突然停在某处:"这里...针脚好像不太一样?"
吴晓梅凑过去:"这是'跳纱',故意留的。老话说'绣满遭天妒',每幅绣品都要故意留一处不完美。"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先生的眼睛亮了起来:"对对对!我祖母也这么说过!"他掏出放大镜,仔细检查绣片的背面,突然笑出声:"果然有!星辰纹!"
龙安心这才明白吴晓梅的用心。她在每幅绣片的背面都绣了几乎看不见的星辰纹——这是凯寨苗绣最隐秘的防伪标记,源自"花衣装活人,星纹伴亡魂"的传统。
"太完美了。"陈先生掏出支票本,唰唰写下数字,"这是全款。我加价20%,请务必按这个标准制作。"他犹豫了一下,"还有...能否请那位会古苗文的老人多写几张?我想装裱起来..."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务婆的手已经抖得拿不稳筷子了。
"我可以试着多写几份。"龙安心听见自己说。
送走陈先生,他们立刻收拾展位赶往车站。出租车上,吴晓梅突然抓住龙安心的手臂:"看那边!"
车窗外闪过一家高端工艺品店,橱窗里陈列着与他们绣片几乎一样的作品,标价签上赫然印着"¥12,800"。
"是我们的三倍..."龙安心喃喃道。
吴晓梅摇摇头:"不是价钱的问题。"她指向标签下方的小字,"看材质说明。"
龙安心眯起眼睛:"...采用进口丝线,高科技染色..."他突然明白了吴晓梅的愤怒。那些绣片用的是化学染色的机制丝线,却打着"传统苗绣"的旗号。
"他们连米汤泡过的真丝都不敢用。"吴晓梅冷笑,"怕虫子蛀。"
长途大巴在夜色中驶向黔东南。吴晓梅靠着车窗睡着了,怀里紧紧抱着装竹纸的布包。龙安心翻开笔记本,就着车厢昏暗的灯光继续练习古苗文。钢笔尖划破竹纸,墨水晕染开来,像一只哭泣的眼睛。
"不对..."他烦躁地划掉写错的符号。这些文字像是故意与他作对,每次以为记住了,下笔却又变成陌生的形状。最让他心惊的是,吴晓梅明明没怎么系统学习过,却能写得比他好十倍。
大巴突然颠簸,吴晓梅的头滑到他肩上。龙安心僵住了——她发间有股淡淡的五倍子味道,混合着米汤的甜香。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里抽出布包,发现里面除了竹纸,还有个小布包——打开一看,是十几根用枫香叶包裹的绣针,每根针眼都穿着不同颜色的丝线。
车窗外,月光照亮层层叠叠的山峦。龙安心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话:"苗家的根在山里,断了就要回去接。"他现在才明白,父亲指的不仅是地理上的回归。
吴晓梅在梦中呓语,说的是苗语。龙安心勉强听懂了几个词:"火"..."书"..."孩子"...他突然想起她早上说的那个梦——务婆教书的大火。那场火是否真实存在?烧掉的又是什么?
大巴驶入隧道,黑暗吞没了一切。龙安心感到吴晓梅的手在梦中攥紧了他的衣角。他轻轻握住那只布满针痕的手,心想回到凯寨后一定要问清楚关于大火的事。
当晨曦染红东方的山脊时,他们看到了凯寨的轮廓。寨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与山间的晨雾交融在一起。务婆穿着她那件靛蓝色的老式苗衣,已经站在村口的枫香树下等候多时。
龙安心跳下车,竹纸在背包里沙沙作响。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带回来的不仅是订单和支票,还有某种更沉重的东西——那些几乎被遗忘的文字,那些在火中幸存的故事,以及一个民族拒绝消失的倔强。
务婆用布满老茧的手接过祝福卡,枯瘦的手指抚过那些符号,突然老泪纵横:"六十三年了...又见到这些字..."
龙安心想问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看见吴晓梅悄悄别过脸去,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晨光中,务婆银白的发丝如同古歌中描述的银河,
而那些重新被写下的文字,就像是散落人间的星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