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积分换摩托

"十二个太阳"礼盒的订单像八月的山洪一样涌来。龙安心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计算器上敲打最后一遍数字,确认无误后抬起头:"上个月净利润四万八。"

合作社的会议室里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几个年轻人互相击掌,年纪大些的妇女们则捂着嘴笑,眼里闪着光。这是合作社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收入,比之前卖猕猴桃酱的收入翻了两倍多。

"按照章程,"龙安心翻开面前那本手写的账本,"百分之四十用于再生产,百分之三十作为工资发放,百分之二十是文化保护基金,剩下百分之十分红。"

阿公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旱烟袋在鞋底上敲了敲:"鼓楼的大梁快断了,得赶紧修。"

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龙安心看到几个年轻人交换着眼神,最年轻的阿吉——那个冒险去鬼见愁崖采岩柿的小伙子——清了清嗓子:"那个...分红能现在发吗?"

"当然,"龙安心点头,"每人大概六百左右。"

"六百?"阿吉的眼睛亮了起来,转向身边的伙伴们,"加上我之前存的,够买那辆二手摩托了!"

几个年轻人顿时兴奋地讨论起来。龙安心听到"摩托车"、"手机"、"牛仔裤"之类的词汇不断蹦出来。而老人们则皱起眉头,阿公的烟袋锅敲在桌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

"鼓楼不修了?"老人家用苗语发问,声音不大却让喧闹戛然而止。

吴晓梅正在记录会议内容,闻言抬起头翻译给不懂苗语的人听。龙安心看到阿吉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但年轻人很快挺直了腰板。

"阿公,鼓楼都立在那儿百十年了,晚几个月修也不会塌。"阿吉用夹杂汉语的苗语回答,"可我要是错过那辆摩托,就被邻寨的阿强买走了。那车才跑了一万公里,价钱..."

"摩托!摩托!"阿公突然提高嗓门,烟袋杆指向窗外,"你爷爷我走了一辈子山路,没摩托也活到七十岁!鼓楼是寨子的心,心坏了,人还能活?"

阿吉缩了缩脖子,但没退缩:"可鼓楼又不能挣钱..."

这句话像块石头砸进平静的水面。老人们纷纷用苗语呵斥起来,几个妇女赶紧把自家孩子往身后拉。龙安心看到吴晓梅的手停在笔记本上,指节微微发白。

"好了,"龙安心站起身,双手下压示意安静,"今天先不决定资金用途,大家回去想想,三天后再议。"

会议不欢而散。龙安心收拾资料时,注意到老人们聚在阿公身边低声交谈,而年轻人则簇拥着阿吉快步离开。合作社的木门被摔得震天响。

"他们不懂。"吴晓梅突然说。她手里拿着一片绣到一半的布,上面是鼓楼的图案。"阿吉五岁时在鼓楼发过高烧,是务婆唱了三天《驱病歌》才好的。现在他全忘了。"

龙安心望向窗外。夕阳西下,古老的鼓楼矗立在寨子中央,檐角的风铃在晚风中叮当作响。与周围新建的砖房相比,这座全木结构的建筑显得低矮陈旧,但它承载着这个苗寨几百年的记忆——节日集会、歌师传唱、款约裁决,都在它的荫庇下进行。

"两边都有道理,"龙安心叹气,"年轻人想过现代生活没错,老人想保护传统也对。"

吴晓梅将绣片举到窗前,夕阳透过布料,在墙上投下鼓楼的剪影:"可传统断了,他们还是苗家人吗?"

这个问题在接下来两天萦绕在龙安心心头。他看见阿吉和几个年轻人骑着借来的摩托车在寨子里呼啸而过,尘土飞扬;也看见阿公独自在鼓楼前徘徊,枯瘦的手掌抚过那些开始腐朽的柱础。

第三天清晨,龙安心在合作社门口贴出一张手绘表格,上面详细列出了各种工作的"积分"——采摘危险地带的野果(50分)、记录整理古歌(30分)、参与产品创新(20分)等等。最下面用红笔写着:"1积分=10元分红权,可兑换现金或存入鼓楼修缮基金,基金满3万元即开工。"

"这是什么?"最早来的阿吉皱着眉头问。

"新制度,"龙安心递给他一张说明,"想多拿分红,就多挣积分。比如你去采鬼见愁崖的柿子,除了基本工资,还能得50积分,相当于多500元分红。"

阿吉的眼睛亮了起来:"那我要是挣够100积分..."

"一千块直接进你口袋,不影响基本工资。"龙安心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但如果你愿意把其中20分捐给鼓楼基金,合作社再额外补贴10分。"

阿吉挠挠头:"就是...我捐200块,你们再给我100?"

"对,但这300都会进鼓楼基金,你自己拿不到现金。"龙安心指向表格最下方的进度条,"等这个基金满了,不管年轻人老人,每人额外发500块奖金。"

陆续到来的合作社成员们围在表格前议论纷纷。龙安心看到张明正用手机计算着什么,突然抬头问:"这是变相的绩效激励加上众筹模式啊!你从哪学的mBA知识?"

"没学过mBA,"龙安心笑了,"就是想起我爹说过,生产队那会儿有'工分制',还有寨老们讲的苗族'帮

工积福'传统——帮别人家干活,日后自家有事别人也会来帮忙。"

吴晓梅挤进人群,仔细阅读着表格:"用现代方法包装老传统?"

"算是吧。"龙安心点头,"年轻人多劳多得,老人关心的鼓楼也能修,两全其美。"

阿公不知何时也来了,站在人群外围眯着眼睛看那张表格。老人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么,吴晓梅翻译道:"阿公问,如果最后基金差一些不够呢?"

龙安心早有准备:"合作社补足差额,但要从下次分红里扣回来。"

阿公的烟袋锅在地上顿了顿,转身走了。龙安心不确定这是赞同还是反对,但接下来报名挣积分的队伍已经排到了门外。阿吉第一个签下名字,选择去采岩柿;几个妇女报名整理古歌录音;连张明都凑热闹,说要为野果营养成分分析挣"科技积分"。

只有吴晓梅还站在表格前不动。"怎么了?"龙安心问。

她指着"记录古歌"那一栏:"务婆最近身体不好,唱的全是零碎片段...有些古歌可能再也听不到了。"

龙安心想起那位总是坐在鼓楼下的老歌师。上次见她时,老人瘦得几乎透明,只有眼睛依然明亮如星。"那我们更得抓紧时间,"他轻声说,"趁还记得的人都在。"

正午时分,龙安心正在合作社整理报名表,突然听到门外摩托车的轰鸣。阿吉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龙哥!我联系上县里果品批发市场了!他们说有多少八月瓜收多少,一斤给十五!"

"批发价这么高?"龙安心惊讶地放下笔。合作社精加工的八月瓜果脯,折算下来一斤成本就要四十多。

"他们不管品质,烂的熟的都要,"阿吉急切地说,"说是酿酒用。后山那片野八月瓜,我们全采了能有两千斤!"

龙安心快速心算了一下——两千斤就是三万块,几乎能一次性解决鼓楼基金的问题。但...

"阿吉,那片八月瓜是我们'十二个太阳'系列的重要原料。全卖了批发市场,我们的高端产品怎么做?"

"哎呀,山上多的是!"阿吉不以为然地挥手,"再说批发来钱快,还不用费劲做包装宣传。我算过了,采两千斤我能挣三百积分,三千块呢!"

龙安心站起身,走到窗前。从这里能看到后山那片八月瓜藤,郁郁葱葱地覆盖着一面山坡。合作社的"十二个太阳"之所以特别,正是因为选用了这些生长在特定环境、带着地方风味的野果。如果为短期利益竭泽而渔...

"不行,"他转身对阿吉说,"八月瓜不能全采,最多五百斤。"

年轻人的脸顿时垮了下来:"为什么啊?明明能挣大钱..."

"因为我们的长期价值在'十二个太阳'这个品牌,"龙安心尽量耐心地解释,"如果原料质量不稳定,或者明年没野果可采了,上海北京的客户谁会再买我们的产品?"

阿吉撇撇嘴:"你们汉人就是想太多。山里东西,今年采了明年还会长。"

"那你知道八月瓜要几年才能结果吗?"吴晓梅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手里拿着几片叶子,"我刚刚去看了,那片藤最老的根有十五年树龄。如果今年把果实全采光,藤蔓得不到足够营养,明年可能就不开花。"

阿吉愣住了:"真的?"

"我阿爸是护林员,"吴晓梅将叶子放在桌上,"他教过我,野果不能采尽,要给山林留种。这也是为什么合作社规定'采三留一'。"

龙安心看到年轻人眼中的光芒暗淡下来,有些不忍:"不过你的销售思路很好。这样吧,你去和批发市场谈,我们提供五百斤八月瓜,但必须是完好无损的精品,价格可以谈到二十。同时邀请他们老板来看看我们的'十二个太阳'系列,说不定能打开新渠道。"

阿吉勉强点点头,转身走了。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里带着一丝怒气。

"他不懂。"吴晓梅又说了一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八月瓜叶。

"会懂的。"龙安心希望自己听起来更有信心些。

三天后的积分统计让龙安心大吃一惊。原本预计一个月才能筹齐的鼓楼基金,竟然已经完成了三分之二。阿吉不仅谈成了八月瓜生意,还顺带推销出五十盒"十二个太阳"样品;几个妇女日夜加班整理古歌录音,挣足了"文化积分";连张明都贡献了一份野果营养成分检测报告。

"按照这个速度,"龙安心在晚间会议上宣布,"再有两周就能开工修鼓楼了。"

阿公坐在前排,罕见地露出了笑容。但龙安心注意到阿吉和几个年轻人没来参会。散会后,吴晓梅告诉他,那些人去了县城。

"听说有个摩托车展销会,"她低声说,"阿吉可能觉得鼓楼修定了,他的摩托没戏了。"

龙安心皱起眉头。第二天一早,他骑着合作社那辆破自行车去了县城。在最大的摩托车行门口,他果然看到了阿吉和三个同伴,正围着一辆红色公路赛车型摩托转悠,眼里闪着渴望的光。

"龙哥?"阿吉看到他,有些尴尬地打招呼。

龙安心单刀直入:"喜欢这辆?"

"嗯,"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点头,"比之前看的那辆二手的好多了。但得一万二..."

龙安心绕着摩托车走了一圈,突然问:"你会骑吗?"

"会!我借阿强的车学过!"

"这样,"龙安心思考了一下,"合作社需要个送货的交通工具。如果你愿意把积分兑换推迟到鼓楼修好之后,我可以预支你八千,剩下四千从你未来工资扣。但这辆车要登记在合作社名下,平时公用,你自己用的话付点磨损费。"

阿吉瞪大眼睛:"真...真的?"

"不过有条件,"龙安心竖起一根手指,"第一,你要负责合作社所有县内运输;第二,帮老人们去镇上采购;第三..."他顿了顿,"每周载务婆去鼓楼一次,老人家腿脚不便。"

阿吉激动地抓住龙安心的手:"我答应!三个条件都答应!"

回村的路上,阿吉骑着新摩托,龙安心坐在后座,风吹得眼睛发疼。年轻人兴奋地讲述着对这辆车的计划,如何加装货架,如何省油驾驶。当路过镇上的建材市场时,龙安心拍了拍阿吉的肩膀:"停一下,我们去问问木料价格。"

"修鼓楼用的?"阿吉停下车,"我认识这里老板的儿子!"

在阿吉的牵线下,龙安心以优惠价格订到了一批上好的杉木,正好是鼓楼大梁所需的尺寸。更意外的是,建材店老板听说他们要修鼓楼,主动提出捐赠部分油漆和铁钉。

"我爷爷是苗族人,"老板解释说,"小时候带我去过你们寨子的鼓楼。老人家去年走了,这当是替他尽份心。"

回村后,龙安心立刻去找阿公。老人正在自家后院削制一根竹条,听说木料有着落了,手上的活计也没停:"汉人娃娃,你为啥对鼓楼这么上心?"

龙安心在老人身边蹲下:"我父亲是木匠。小时候他常说,好房子要有好梁,好地方要有'中心'。鼓楼就是寨子的中心吧?"

阿公的刀子在竹条上轻轻滑动,削出一片薄如蝉翼的篾片:"鼓楼不只是房子。苗家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规矩、智慧,都在歌师唱的古歌里。而古歌,只在鼓楼下唱得最全。"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鼓楼没了,歌就散了;歌散了,苗家就真的只是'住在山里的少数民族'了。"

这番话让龙安心心头一震。他想起吴晓梅说的"传统断了,他们还是苗家人吗",突然明白了老人们坚持修鼓楼的深意。

当晚的合作社会议上,龙安心宣布了木料已订的好消息,以及阿吉将用新摩托为合作社服务的安排。令他意外的是,阿吉站起来补充道:"我和哥几个商量了,愿意每人捐50积分给鼓楼基金。反正...以后还能挣。"

几个老人交换着惊讶的眼神。阿公的烟袋锅在地上顿了顿,突然用苗语说了句什么。吴晓梅翻译道:"阿公说,鼓楼修好后,要在梁上刻年轻人的名字。"

会议结束后,人们三三两两离开。龙安心留下来整理资料,听到门外传来阿吉的声音:"吴姐,你绣的这个鼓楼...怎么跟我记得的不一样?"

他走到门口,看见吴晓梅和阿吉站在走廊灯下。她手里拿着一幅精美的苗绣,上面是鼓楼的图案,但周围还绣着许多小人——有的在唱歌,有的在跳舞,还有几个小孩在柱子间追逐嬉戏。

"这是二十年前的鼓楼,"吴晓梅轻声说,"那时檐角挂的铜铃有十二个,代表十二个太阳;地面铺的青石板有三十块,代表每月三十天。夏天坐在里面,风一吹,整个楼都会唱歌..."

阿吉出神地望着那幅绣品:"我好像...有点记得。小时候是不是有个铜铃掉下来,砸了我脑袋?"

吴晓梅笑了:"不是砸,是你非要爬上去摸,结果摔下来,铜铃跟着掉下来,擦破了点皮。务婆用蜘蛛网给你止血,还唱了《勇敢歌》。"

"对!"阿吉突然激动起来,"她还说我将来会成为'摸到太阳的人'!"

龙安心悄悄退回办公室。窗外,月光下的鼓楼轮廓依稀可见。他突然明白,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在梁柱之间,而在这些细碎的记忆里,在务婆随口唱的歌谣里,在吴晓梅一针一线的绣品里,甚至在这些年轻人逐渐苏醒的认同里。

三天后,第一批木料运到寨子。阿吉骑着那辆红色摩托在前面开道,后面跟着满载杉木的拖拉机。孩子们兴奋地围着木料转,老人们则用手抚摸着木材的纹理,点头称赞。

龙安心和张明在合作社门前贴出了新的积分榜——这次是为鼓楼修缮工程招募志愿者。阿吉第一个报名,选择了最重的搬运工作。令他惊讶的是,许多原本对鼓楼不感兴趣的年轻人也陆续来签名。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个染了黄发的小伙子腼腆地解释,"而且阿公说...刻了名字能留一百年。"

龙安心看着名单微笑。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远处山坡上那片八月瓜藤上。再过一个月,那些隐藏在绿叶间的果实就会成熟裂开,露出雪白的果肉。就像这个寨子,表面平静,内里正悄然发生着甜蜜的变化。

吴晓梅走到他身边,手里拿着新设计的绣样——依然是鼓楼,但周围多了几辆摩托车的图案,传统与现代和谐共存。

"十二个太阳系列的新产品,"她轻声说,"可以叫'太阳下的新苗家'。"

龙安心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务婆最近身体怎么样?能来看开工仪式吗?"

吴晓梅的笑容黯淡了些:"老人家时好时坏。但她说,就算抬也要抬到鼓楼前,亲眼看着新梁上去。"

远处,阿吉和几个年轻人已经开始清理鼓楼周围的杂物。笑声和古老的苗歌混在一起,飘荡在雷公山清澈的空气中。龙安心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杉木的清香、山风的爽冽,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但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也许,那就是"根"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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