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活路头
晨露还未散去,龙安心已经踩着湿滑的山路向上攀登。`n`e′w!t?i.a¨n,x_i-.^c*o′m!自从杨公的银匠作坊重新开炉,他养成了每周三清晨巡山的习惯——一来检查合作社承包的林地,二来顺路给老人送些生活用品。背包里装着吴晓梅准备的药包,据说能缓解银匠常年的关节疼痛。
转过一道长满青苔的石壁,龙安心突然停住脚步。前方山坡上,一片陌生的紫色在晨光中微微摇曳。那不是野花,而是一小片野生稻谷,穗子呈现出罕见的深紫色,在满山翠绿中格外醒目。
"紫米?"龙安心蹲下身,捻起一粒脱落的谷粒。米粒比普通稻谷细长,捏碎后露出深紫色的胚乳。他记得小时候听老人提过,雷公山深处有野生紫米,但近几十年已经绝迹。
手机在这里没有信号。龙安心掏出随身携带的标本袋,小心采集了几穗谷子,又连根挖起三株完整的植株。当他拨开茂密的草丛寻找更多样本时,手指突然触到一块冰凉坚硬的物体——半截埋在土里的石碑,上面刻着已经模糊的苗文。
"活...路..."龙安心勉强辨认出两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完全被苔藓覆盖。他掏出瑞士军刀,小心刮去苔藓,露出更多文字:
"活路头田道光七年吴姓永耕"
一阵山风吹过,紫米穗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回应这跨越百年的重逢。龙安心突然想起吴晓梅曾说过,她祖上确实有块祭田,种的是特殊稻种,但在上世纪六十年代荒废了。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绕道去了趟农业技术推广站。值班的小杨是他高中同学,见到那几穗紫米后,眼睛瞪得溜圆。
"你确定是野生的?不是谁家种的?"
"方圆五里没人烟。"龙安心把标本袋递过去,"帮忙检测一下成分?特别是硒含量。"
小杨推了推眼镜:"这么有把握?"
"猜的。"龙安心指向米粒断面,"古籍记载,雷公山紫米'色如茄皮,煮之溢香,久食不饥',我怀疑是富硒品种。"
三天后,检测报告让整个农业局炸开了锅。那份盖着红章的检测单在合作社办公室里传阅,每个人看到最后那行数字时都倒吸一口冷气——硒含量:1.96mg/kg,是普通大米的7倍。
"国家级特异稻种资源!"小杨在电话里激动得声音发颤,"局里已经上报省厅了,专家明天就到!"
龙安心挂掉电话,转身看向会议室里的众人。吴晓梅正用苗语快速向几位寨老解释,老人们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最年轻的合作社成员小李已经掏出手机搜索"富硒米市场价格",然后发出一声惊叫。
"安静。"龙安心敲了敲桌子,"当务之急是保护好那片野生紫米。小李,你带几个人去搭防护网,别让野猪糟蹋了。"
"等等。"吴家叔公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那是活路头田,动土要按古规来。"
会议室顿时安静下来。龙安心注意到几位年长村民交换着眼色,年轻人则一脸茫然。·2*8′看?书¨网^ -无.错!内′容.
"什么是活路头?"小李小声问。
吴晓梅起身走到窗前,指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以前我们苗族种稻,要由'活路头'主持开秧门仪式。必须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全福人',播种前要禁语三日,种子要在火塘上方熏三夜..."
"迷信。"小李嘟囔道,被旁边的会计拽了拽衣角。
"不是迷信。"吴家叔公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我小时候见过,活路头田的稻子就是比别处耐旱!五八年饥荒,全寨就靠那亩田的种子活下来一半人!"
争论越来越激烈。龙安心默默走到角落,拨通了州农科院金教授的电话。这位研究农业文化遗产的学者听完描述后,在电话那头足足沉默了十秒钟。
"龙总,你知道你们发现了什么吗?"金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那是'苗族梯田活态基因库'!联合国粮农组织找了多少年...务必按传统方式保护,我今晚就带团队过来!"
挂断电话,龙安心看向争吵不休的会议室,突然有了主意。他敲响杨公送的那面铜锣,刺耳的锣声让所有人安静下来。
"这样,"他举起检测报告,"我们分两块试验田。一块完全按现代农业技术种植,一块遵循活路头古法。秋收后对比结果。"
这个折中方案平息了争论。但龙安心没想到,寻找符合条件的"活路头"竟成了最大难题。
"现在哪还有'全福人'?"会计小张翻着户口册摇头,"年轻人外出打工,留村里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父母健在、儿女双全的中年人...全寨就三个,还都在广东打工。"
吴晓梅突然合上册子:"还有一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她。
"我阿爸。"她轻声说,"他今年六十二,我妈还健在,我和我弟...也算儿女双全吧。"
会议室鸦雀无声。龙安心想起吴父那条残疾的腿——矿难留下的伤,让他走路永
远一瘸一拐。
"吴叔的腿..."小李欲言又止。
"活路头要的是福气,不是力气。"吴家叔公突然说,"冬哥为人厚道,又识汉字,我看行。"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但当晚龙安心去找吴父商量时,老人正对着火塘闷头抽烟,半天不搭话。简陋的木屋里,墙上挂着的矿工帽落满灰尘,旁边是吴晓梅弟弟的遗像——那个在广东工地坠亡的年轻人,永远停在了二十八岁。
"阿叔,"龙安心小心斟酌词句,"晓梅说您小时候跟爷爷学过活路头..."
"学是学过。"吴父吐出一口烟圈,"但现在的年轻人谁信这个?我主持仪式,他们背地里不笑死?"
龙安心正想劝说,吴晓梅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默默给父亲斟上一杯茶,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后,里面是一把已经泛黄的稻穗。
"阿爸,记得这个吗?"她轻声问,"我阿弟走那年,你偷偷在屋后种了一小片..."
吴父的手突然颤抖起来。,我.的^书!城~ +更!新·最\全^他接过那把稻穗,干枯的手指抚过已经干瘪的谷粒,喉结上下滚动着。
"紫米?"龙安心凑近看,发现那些米粒虽然褪色,但隐约还能看出淡紫色的痕迹。
"从老活路头田偷的种子。"吴父的声音沙哑,"想给阿弟补补身子...他在工地上总说头晕..."
一阵穿堂风吹过,火塘里的炭火突然噼啪作响,迸出几颗火星。吴父盯着那些转瞬即逝的火星,长长叹了口气:"行吧。但有两个条件——"
龙安心赶紧掏出笔记本。
"第一,种子要在鼓楼火塘熏足三夜。"吴父竖起一根手指,"第二,开秧门那天,务婆得来唱《播种歌》全本。"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务婆已经八十九岁,去年中风后很少出门了。
"我去请。"吴晓梅说,眼睛在火光中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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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一场久违的"活路头"仪式在凯寨鼓楼前举行。金教授的团队架起了三台摄像机,州电视台的采访车挤在合作社皮卡旁边,引来全村老少围观。
吴父穿着罕见的对襟苗服——据说是他结婚时的礼服,站在鼓楼前的石阶上。他面前摆着三个竹编的簸箕,分别盛着紫米种子、新挖的泥土和从雷公山泉取来的清水。务婆坐在一旁的藤椅上,虽然左半边身子不太灵便,但眼睛格外明亮。
"时辰到!"吴家叔公高声宣布。
吴父深吸一口气,开始用苗语吟诵一段古老的咒语。他的声音起初有些颤抖,但随着仪式的进行越来越洪亮。龙安心虽然听不懂内容,但能从韵律中感受到某种庄严的力量。
务婆接着唱起了《播种歌》。与平时听到的片段不同,这次是全本,从开天辟地唱到稻种起源,再具体到每一道耕作工序。她的声音沙哑却有力,几个研究生手忙脚乱地记录着歌词。
最让龙安心惊讶的是种子的处理方式。吴父将紫米种子分成三份:一份用山泉水浸泡,一份混入火塘灰,最后一份则用枫香树叶包裹。每种处理都对应着一段不同的咒语。
"这是科学。"金教授不知何时站到了龙安心身旁,小声解释,"泉水浸泡打破种子休眠,草木灰提供钾肥,枫香叶中的挥发物能驱虫...他们把农业原理编成了歌谣。"
仪式持续到正午。当吴父将最后一把种子撒向准备好的试验田时,围观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年轻人虽然还在偷笑,但眼神已经多了几分敬畏。
"等等!"一个突兀的声音突然打断仪式。州农业局的刘科长挤进人群,手里拿着一份文件,"这稻种属于国家稀缺资源,按规定要由指定单位统一繁育!"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龙安心看到吴父的手僵在半空,那把即将撒出的紫米种子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
"刘科,"龙安心上前一步,"我们正在申请农业文化遗产保护..."
"保护归保护,种质资源管理另有一套规定。"刘科长推了推眼镜,"局里已经联系了省农科所,明天就来取样。"
务婆突然用拐杖重重敲击地面,唱出一段急促的苗歌。吴晓梅翻译道:"她说...祖传的种子就像女儿,不能交给陌生人。"
刘科长皱眉:"老人家,这是国家政策..."
"政策也得讲理!"金教授突然提高音量,"《种子法》明确规定,农民自留种是合法权利!更何况这是他们祖辈传承的特有品种!"
争论越来越激烈。龙安心悄悄退到一旁,拨通了王局长的电话。十分钟后,他回到人群中,拍了拍手。
"这样,"他提高声音,"我们共同成立一个保护小组。种子还在凯寨繁育,但接受农业局监督。收益的百分之十纳入州种质资源保护基金。"
这个折中方案最终被各方接受。当人群散去时,龙安心注意到吴父独自蹲在试验田边,正小心翼翼地将那些珍贵的紫米种子埋入土中。阳光透过枫香树的枝叶,在他佝偻的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阿
爸在跟种子说话。"吴晓梅走到龙安心身旁,手里拿着两瓶刺梨汁,"苗族认为,种子能听懂人的心意。"
龙安心接过饮料,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务婆今天唱的《播种歌》里,是不是有句'枫香落叶时下种'?"
吴晓梅点头:"怎么?"
"现在枫香树正发芽,按这个说法,播种期应该在..."
"秋末。"吴晓梅接口,"比常规水稻晚两个月。很奇怪是吧?"
龙安心若有所思地望向那片野生紫米发现地。在更高的海拔,更冷的季节生长...这或许解释了为什么这种稻米富含硒元素——它必须积累更多营养物质来抵御寒冷。
当晚的总结会上,金教授带来一个惊人发现。他播放了务婆《播种歌》的录音片段,同时展示了一组气象数据。
"根据歌词提到的物候特征,我们对比了近三十年气象记录。"投影仪上显示出两条几乎重合的曲线,"苗族'枫香落叶播种'的农谚与现代物候学观测的误差不超过三天!"
会议室里一片哗然。小李瞪大眼睛:"这不科学..."
"恰恰是最精密的科学。"金教授激动地敲着白板,"这是千百年的观察积累!《播种歌》里还有更多宝藏——不同海拔的播种间隔、根据云彩形状预测降雨...我们正在整理论文,准备投《农业遗产》期刊。"
龙安心突然想到一个点子:"如果我们把《播种歌》做成二维码,印在'古歌米'包装上..."
"太棒了!"金教授打断他,"消费者扫码就能听到原生态的农耕智慧!这比干巴巴的说明书强多了!"
会议持续到深夜。散会后,龙安心独自留在办公室整理资料。当他翻到那份紫米检测报告时,手机突然震动——是吴晓梅发来的照片:月光下,吴父正打着手电检查试验田的篱笆,佝偻的身影在紫红色的土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照片下面是一行字:"阿爸说,野猪最爱紫米,得守三夜。"
龙安心放大图片,注意到田埂上插着几根奇怪的木棍,顶端绑着彩布条。他知道那是苗族的"稻草人",据说能驱邪避害。科学时代看来可笑,但此刻,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他突然希望那些古老的"迷信"真的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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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后,《农业遗产》期刊发表了金教授团队的论文,标题是《苗族古歌中的物候智慧与现代科学验证》。令所有人意外的是,这篇专业论文竟然在网上走红,连带"凯寨紫米"也上了热搜。
合作社办公室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小李负责的网店一夜之间收到五百多单预售,连样品都还没磨出来。
"全是问富硒紫米的!"小李兴奋得声音都变了调,"有个上海客户说要包销我们全年产量!"
龙安心却盯着电脑屏幕皱眉。某宝上已经出现十几家卖"雷公山紫米"的店铺,价格从每斤八十到三百不等,用的全是他们发布的照片。
"得赶紧注册商标。"他对会计小张说,"还有地理标志保护..."
"早被人注册了!"小张哭丧着脸,"'雷公山紫米'、'凯寨硒米'全被抢注了,连'活路头'都成了别人的商标!"
龙安心一拳砸在桌子上,茶杯被震得跳起来。他想起刘科长那天的突然出现,想起州里某些领导与企业的密切往来...
"查查注册人。"他咬牙道,"还有,准备异议材料。我们有道光七年的碑刻证明这个品种的历史!"
正说着,吴晓梅匆匆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刚抽穗的稻子——通体深紫,比野生样本更加饱满。
"试验田的!"她脸颊泛红,"比野生株提前二十天抽穗!阿爸说可能是回到低海拔的缘故..."
龙安心接过那把稻穗,沉甸甸的质感让他心头一热。不管那些官僚和商人如何算计,这土地终究给出了最诚实的回应。
"准备收割仪式。"他突然说,"按最传统的方式,请务婆唱全本《丰收歌》。"
"可是商标..."小张欲言又止。
"就用'古歌米'。"龙安心指向电脑屏幕,那里是网友对金教授论文的热议,"既然他们偷不走土地的记忆,就让他们记住这个名字。"
当天下午,龙安心独自去了趟州知识产权局。回来的路上,他绕道那片发现野生紫米的山坡。秋风吹过,紫色的稻浪翻滚如海。在稻田边缘,那块"活路头田"的古碑静静伫立,碑文在夕阳下清晰可辨:
"道光七年吴姓永耕"
龙安心蹲下身,拂去碑脚的新土。不知是谁,已经在这里摆上了一小碗新米饭,三炷清香袅袅升起。在苗族传统中,这是感谢土地神的仪式。
他掏出手机,拍下这个画面,发给吴晓梅。片刻后,回复来了:
"阿爸说,活路头田认主。我们找到了它,它也找到了我们。"
暮色渐浓,龙安心起身往回走。远处,合作社的灯光在群山环抱中温暖明亮,像一颗落入凡间的星辰。他突然想起务婆昨天唱的一句古歌,大意是说,每一粒种子都记得回
家的路。
也许,人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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