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故纸堆里的杀招

铜仁市中级人民法院3号法庭的空调嗡嗡作响,却驱不散七月盛夏的闷热。?8\8`d,u^s_h*u+w+a`n\g~._c,o.m!龙安心松了松领口,第一次穿的西装让他浑身不自在。对面被告席上,黔丰农业的律师团清一色深色西装,正传阅着一沓沓文件,纸页翻动的声音像某种示威。

"原告方,请提交补充证据。"审判长敲了敲法槌。

龙安心看向身旁的杨律师——这位从省城请来的知识产权专家此刻额头冒汗,正疯狂翻找公文包里的文件。黔丰农业突然提出"古歌米"商标侵犯了他们注册的"苗歌"商标,这个突袭让原本准备充分的诉讼策略全乱了套。

"法官大人,请给我们五分钟..."杨律师的声音有些发颤。

"反对!"黔丰的首席律师立即起身,那是个梳着油亮背头的中年男子,"原告已经拖延了两次举证期限。根据《商标法实施条例》第三十八条..."

龙安心没听清后面引用的法条。他的目光落在被告席末端的林妍身上——她今天穿着保守的藏青色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像个规规矩矩的企业高管,只有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鸽子蛋钻戒偶尔闪过刺眼的光芒。

"龙总..."杨律师凑过来低语,"我们可能需要申请延期..."

龙安心摇摇头,从内袋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信封已经泛黄,边缘磨损严重,上面用毛笔写着"龙大山承包凭证"几个字。

"看看这个。"他将信封推给律师,"我父亲1988年的土地承包证。"

杨律师疑惑地打开信封,抽出里面同样泛黄的纸张。当他看清内容时,眼睛突然睁大:"这...这是..."

"第4页,背面。"龙安心提示道。

律师翻到指定位置,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张手绘的地块示意图,右下角盖着鲜红的公社印章。在标注"雷公坡"的区域旁,有一行小字:"特种紫糯米原种田,吴姓祖耕,龙大山代管"。

"法官大人!"杨律师猛地站起来,声音因激动而略微变调,"原告提交新证据!1988年凯寨生产队的土地承包档案,明确记载争议地块为传统紫米种植区!"

法庭顿时骚动起来。审判长示意法警将证据呈上,老花镜后的眼睛仔细审视那张薄脆的纸张。龙安心注意到林妍的身体微微前倾,手指紧攥着钢笔。

"这与商标侵权案有何关联?"审判长终于开口。

"关联重大!"杨律师恢复了专业自信,"被告主张'苗歌'商标在先权利,但这份证据表明,原告对'古歌米'所依托的文化和农业资源,拥有跨越三十三年的持续权益!"

他迅速展开论证:黔丰农业注册"苗歌"商标时,隐瞒了该名称与特定农耕文化的关联性,涉嫌恶意抢注;而"古歌米"品牌直接来源于龙安心承包地上的传统知识和生物资源,具有无可争议的优先权...

龙安心只听了前半段,注意力被那张承包证吸引。¢q\i!u*s-h¢u?b·a′n¢g,.¢c_o¨m`父亲的字迹依然清晰,那个"代管"二字尤其工整——当年吴家没有适龄男丁出工,父亲便代他们承包了这片地,一管就是十年,直到外出打工潮开始。这种朴素的契约精神,如今成了对抗资本掠夺的最有力武器。

"被告方需要时间核实该证据。"黔丰的律师突然打断。

审判长看了看表:"休庭30分钟。"

龙安心刚走出法庭,手机就震动起来。是吴晓梅发来的照片:务婆穿着那件嫁衣站在试验田边,身后是十几个村民组成的"护田队",有人举着写有"保护传统农耕"的牌子,有人手持苗族传统的长刀——仪式用的,未开刃。

"记者来了?"龙安心回复。

"省台,《法制在线》栏目。"吴晓梅很快回道,"还有《农民日报》。小李的纪录片片段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龙安心点开她发来的链接。那是小李昨晚剪辑的短片《谁在杀死我们的古歌》,开头就是务婆唱《藏种歌》的镜头,接着切换到黔丰农业机械化种植基地的紫米——穗小粒瘪,与凯寨的饱满颗粒形成鲜明对比。最后画面定格在夜间监控录像上:王大勇那张特征明显的脸在红外镜头下清晰可辨。

视频发布才六小时,播放量已经突破七十万。评论区炸开了锅,最高赞的留言是:"偷完农民工工资偷种子,现在连古歌都要偷?"

"龙总!"杨律师匆匆走来,"好消息!法官私下表示这份承包证很关键,可能改变案件走向。但..."他压低声音,"黔丰的人在查证原件真实性。"

龙安心冷笑:"让他们查。公社档案室应该还有存底。"

"还有件事..."律师犹豫了一下,"对方提出调解意向。如果你们同意共享紫米种源..."

"不可能。"龙安心斩钉截铁,"这不是商业纠纷,是文化掠夺。"

回到法庭后,局势果然逆转。黔丰的律师不再咄咄逼人,甚至承认"苗歌"商标与"古歌米"存在差异。审判长最终裁定

:鉴于新证据表明"古歌米"具有历史延续性,不构成对"苗歌"商标的侵权,驳回黔丰农业的诉讼请求。

林妍离席时,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急促的节奏。她经过龙安心身边时,香水味浓得呛人。

"你以为赢了?"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周董已经从澳门回来了。"

龙安心平静地整理文件:"代我问他好。顺便问问,赌债还清了吗?"

林妍的脸色瞬间惨白。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快步走出了法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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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龙安心接到金教授的电话。老教授兴奋得语无伦次:"找到了!国图果然有那本《百苗图》!最后一页不是文字,是...是一幅图!"

"什么图?"龙安心将车停在路边。

"银矿图!"金教授的声音因激动而发颤,"标注着'雷公山银矿脉',旁边有紫米图案,还有一段奇怪的歌谣...我已经拍下来发你邮箱了!"

龙安心立刻用手机查看。+如\文`网? ,更?新+最-全`照片上的古画已经褪色,但依然能辨认出山脉轮廓和几条蜿蜒的线条——无疑是矿脉图。右下角用朱砂绘着一束紫米穗子,旁边是几行难以辨认的古苗文。

"务婆能看懂吗?"龙安心问。

"她说需要时间回忆..."金教授顿了顿,"但有个更紧急的消息。黔丰农业刚刚向省里提交了'特色农业产业园'规划,选址就在凯寨周边!"

龙安心的手指紧握方向盘:"又是圈地?"

"不止。规划书里明确提到要'整合分散的传统农业资源'...龙总,他们这是要连锅端啊!"

挂断电话,龙安心猛踩油门。皮卡在盘山公路上咆哮,惊飞了路边灌木丛中的鸟群。当凯寨的轮廓出现在视野中时,他发现村口聚集了不少人,还有几辆陌生的车辆。

"龙总回来了!"小李第一个冲上来,"出大事了!县里来了工作组,说要搞'土地流转试点'!"

龙安心挤进人群。村委会门前停着两辆印有"国土调查"字样的公务车,几个穿poLo衫的中年人正在向村民发放宣传册。领头的干部龙安心认识——县国土局的马副局长,以"执行力强"著称。

"龙总是吧?"马副局长热情地伸出手,"久仰久仰!央视节目我看了,你们这个紫米项目很有前途啊!"

龙安心没接那只手:"听说要搞土地流转?"

"整合资源嘛!"马副局长丝毫不觉尴尬,收回手拍了拍宣传册,"黔丰农业计划投资三个亿,打造'苗族农耕文化博览园'。村民以地入股,年年分红..."

"哪块地?"

马副局长展开一张规划图。龙安心的血液瞬间凝固——图上标为"核心种植区"的区域,正是包括试验田在内的整片雷公坡!

"这是我们的承包地。"龙安心一字一顿地说,"合同还有十二年到期。"

"所以是'流转'嘛!"马副局长笑容不变,"补偿标准比征地高30%呢!"

人群中传来愤怒的议论声。吴家叔公的拐杖重重敲在地上:"祖宗的地,不卖!"

"老人家,话不能这么说..."马副局长转向老人,语气变得居高临下,"现代农业需要规模经营。你们那套唱唱歌种种地的模式,能赚几个钱?"

龙安心突然笑了:"马局,您看过我们的销售数据吗?'古歌米'上个月销售额破百万,毛利60%。按这个增速,三年后合作社每年能给县里交的税,不比黔丰承诺的少。"

马副局长明显愣了一下。龙安心乘胜追击:"而且我们有完整的种质资源库、非遗传承人团队、中科院的技术支持...这些无形资产,黔丰打算怎么作价?"

"这..."马副局长看向身旁的助手,后者赶紧翻找文件。

"还有,"龙安心提高声音,"根据《农业法》和《非遗法》,传统农业文化遗产受特殊保护。黔丰的规划环评做了吗?生物多样性影响评估呢?"

一连串的专业术语打得工作组措手不及。马副局长额头冒汗,正想反驳,一阵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印着"省电视台"的面包车停在了村委会门口。

"马局!好久不见!"一个戴眼镜的记者跳下车,话筒上"法制在线"的台标闪闪发亮,"听说凯寨村民反对土地流转?您能谈谈县里的立场吗?"

马副局长的表情像是吞了只活苍蝇。他狠狠瞪了龙安心一眼,匆匆说了句"下次再谈",就带着工作组钻进了公务车。

记者转向龙安心:"龙总,能采访您吗?关于黔丰农业涉嫌剽窃传统知识的事..."

当晚,省台《法制在线》播出了题为《谁在掠夺我们的农耕遗产》的专题报道。龙安心提供的监控视频、王大勇的供词、以及那张1988年的土地承包证,在镜头前构成了一条清晰的证据链。节目最后,镜头对准了务婆——老人对着话筒唱了一段古歌,字幕打出苗语直译:

"银矿养稻,稻养人魂。断了根脉,银变灰尘。"

这句晦涩的歌词让龙安心辗转难眠。凌晨两点,他拿着手电来到父亲的老屋,在积满灰尘的柜子里翻找。父亲生前除了木匠工具,还收藏了不少老物件——公社时期的工分本、已经作废的各种票据、还有...

"找到了。"龙安心轻轻吹去一本小册子上的灰。那是1989年的《雷公山矿产普查记录》,父亲当年参与修路时偶然得到的。翻开泛黄的纸页,一则简短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

"凯寨南坡发现古矿洞遗迹,洞壁有疑似人工刻画痕迹。因安全原因未深入探查。坐标:东经108°47',北纬27°12'。"

这个坐标,与今天金教授发来的《百苗图》上的标记几乎一致!

龙安心立刻拍照发给金教授,然后拨通吴晓梅的电话:"明天一早,我们去南坡。"

"做什么?"

"找答案。"龙安心望向窗外,月光下的雷公山轮廓如同沉睡的巨人,"关于紫米为什么富含硒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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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一支奇怪的队伍向雷公山南坡进发。领头的是金教授和他的研究生团队,带着gps设备和地质锤;中间是龙安心、吴晓梅和几个合作社年轻人,背着绳索和应急装备;殿后的是务婆和吴家叔公,老人坚持要亲自到场,说是"认路"。

"应该就在前面。"金教授对照着gps,指向一片茂密的灌木丛,"坐标显示古矿洞入口在这一带。"

年轻人挥刀开路,很快发现了一块半埋在地下的石碑——上面刻着的苗文已经风化,但依然能辨认出"禁入"二字。

"这是'款约石'。"吴家叔公用手杖拨开周围的杂草,"老辈人说,洞里有山神。"

就在这时,务婆突然哼起了一段古怪的旋律。那不是《播种歌》或《古歌》,而是一首更加原始、更加神秘的调子。老人的声音在晨雾中回荡,仿佛在与大山对话。

"听!"吴晓梅突然指向地面。

龙安心低头看去——几只蚂蚁正排着奇特的队形移动,不是直线也不是圆圈,而是一个明显的箭头形状,指向山坡某处。

"蚂蚁指路..."金教授喃喃自语,"这...这不科学..."

但队伍还是跟着蚂蚁的方向前进。绕过一块突出的岩壁后,一个隐蔽的洞口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洞口约一人高,边缘有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上方岩石上刻着一幅已经模糊的壁画——一束稻穗和一把银壶。

"就是这里!"金教授激动得声音发颤,"《百苗图》上画的洞口!"

龙安心戴上头灯,第一个钻了进去。洞内空气阴凉干燥,出乎意料地没有霉味。头灯的光束照在洞壁上,反射出星星点点的银光——那是嵌在岩石中的云母碎片。

深入约二十米后,洞穴突然开阔。龙安心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整个洞室布满壁画!有耕种场景,有祭祀仪式,还有一组奇怪的图案:稻穗从地底长出,根系缠绕着闪闪发光的矿脉。

"这是..."吴晓梅的声音在洞中回荡,"苗族先祖记录的农耕秘密?"

金教授已经跪在地上,颤抖的手指轻抚壁画:"不,这是完整的生态智慧体系!看这里——"他指向一组象形符号,"稻种要先用含银的水浸泡...这里又画着矿洞水引到田里的示意图..."

龙安心凑近观察。确实,壁画清晰地展示了如何利用矿脉渗水灌溉,如何根据岩层走向选择种植位置...这些被现代人遗忘的知识,解释了为什么雷公坡的紫米富含硒——它生长在银矿脉上方,根系吸收了矿化层中的微量元素!

"找到了!"一个研究生在洞室尽头喊道,"有文字!"

众人围过去。在最后一面洞壁上,刻着几行古苗文,旁边是汉文翻译——显然是后来加上的:

"银养稻魂,稻镇银毒。耕读传家,两不相负。乾隆十二年,吴氏银匠立。"

务婆突然放声大哭。老人跪在洞壁前,用额头触碰那些文字,唱起了一首无人听过的古歌。吴晓梅轻声翻译着零碎的词句:"银匠...稻师...血脉相连...不可断绝..."

龙安心突然明白了。紫米与银饰,农耕与矿业,在苗族传统中本就是一体两面。银匠家族与稻作家族世代联姻,不仅是社会结构,更是一种生态智慧的传承方式!

"必须保护这里。"金教授严肃地说,"这是活态农业文化遗产的核心证据。"

"来不及了。"洞口传来小李焦急的声音,"龙总!刚接到电话,黔丰的人带着工作组去试验田了!说是'实地考察'!"

龙安心最后看了一眼洞壁上的图文,将它们深深印在脑海。当他冲出洞口时,阳光正好照在南坡的试验田上——那里,几个西装革履的身影正在指指点点,其中最高大的那个男人从未见过,但无名指上的钻戒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与林妍的那枚如出一辙。

周董事长亲自出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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