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悬崖采药人

晨雾还缠绕在山腰时,龙安心已经跟着阿公走到了海拔一千米以上的陡峭小路。+第-一,看*书^网? !免?费\阅¢读!昨夜吴晓梅交给他的蝴蝶银饰贴在胸口,随着步伐轻轻敲击锁骨,像一只真实的小生物在提醒他此行的目的——寻找五倍子,苗族最重要的药材之一。

"城里人走路看天,摔死;看地,撞树。"阿公头也不回地说,他背着一个手工编织的竹篓,腰间挂着一把短柄柴刀和几个小布袋,银白的发辫在脑后摆动,"要看前面三步,脚下一步,天边一眼。"

龙安心试着按老人说的做,却发现这种分层次的注意力需要多年训练。他刚看向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峰,就差点被突起的树根绊倒。阿公发出嗤嗤的笑声,从路边摘下一片叶子递给他。

"含在舌下,防晕山。"

叶子苦涩中带着薄荷般的清凉,龙安心立刻感到头脑清醒了许多。他认出这是昨天桑耶公给的七种种子之一对应的植物,但名字怎么也想不起来。

"马薄荷,"阿公仿佛读出了他的心思,"汉人叫它'山苏子',治头晕比你们那些白药片强。"

山路越来越陡,雾气渐渐散去,露出刀削般的悬崖。阿公像山羊一样灵巧地在岩石间跳跃,龙安心则不得不时常手脚并用。汗水浸透了后背,蝴蝶银饰变得滚烫。

"到了。"阿公突然停下,指向悬崖边一丛不起眼的灌木。

龙安心眯起眼睛,看到灌木枝叶上附着一些瘤状物,小的如豌豆,大的堪比核桃,表面粗糙呈棕红色。这就是五倍子——一种因虫瘿而形成的珍贵药材。

阿公卸下竹篓,取出一把骨制小刀和几个皮袋:"虫瘿分五种,天瘿治咳,地瘿止血,水瘿退烧,火瘿消肿,风瘿祛湿。"他熟练地割下几个不同大小的虫瘿,分类装入不同的袋子,"采药不分类,等于白跑腿。"

龙安心凑近观察,发现确实每种虫瘿的形状和纹理都有细微差别。他刚想摸手机拍照,阿公就一巴掌拍在他手背上。

"山神讨厌铁器,"老人严肃地说,"用眼睛记。"

龙安心只好放弃现代设备的便利,学着阿公的样子仔细观察每种虫瘿的特征。阿公教他一套简单的记忆口诀:"天圆地方水波纹,火尖风扁记分明。"配合手势和节奏,龙安心很快就能基本区分五种虫瘿了。

"不错,"阿公难得地点头赞许,"比上次那个汉人医生强,他非要拿个本子记,下雨全糊了。"

采集工作进行得很顺利,直到阿公试图够取悬崖边一个特别大的虫瘿。老人探出大半个身子,枯瘦的手臂伸得笔直,就在他即将碰到目标的瞬间,脚下的岩石突然松动。

"阿公!"龙安心心脏骤停。¨h¨u_a,n_x*i~a*n-g.j·i+.~n+e¨t¨

千钧一发之际,他扑上前抓住老人的腰带,自己却被带得滑向悬崖边缘。他的腹部重重撞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疼痛如电流般窜遍全身,但他死死抓住阿公不放。两人在悬崖边摇摇欲坠,碎石滚落深谷,许久才传来回响。

"放手!你会一起掉下去!"阿公厉声喝道。

龙安心咬紧牙关,另一只手抓住一丛坚韧的山藤,用全身力气将老人往回拉。肌肉纤维仿佛在尖叫,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地疼。终于,阿公够到了一处稳固的着力点,两人狼狈地爬回安全地带。

龙安心瘫在地上大口喘息,腹部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阿公却像没事人一样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突然大笑起来。

"哈哈哈!好小子!"老人用力拍打龙安心的后背,差点把他肺里的空气全拍出来,"鹰抓小鸡不松爪,人救人命不松手!我们苗家的老话,你今天算是懂了!"

龙安心想回应,却疼得说不出话。阿公见状,从腰间解下一个小葫芦,倒出几滴琥珀色的液体滴在龙安心撞伤的腹部。液体接触皮肤的瞬间,龙安心差点跳起来——先是冰寒刺骨,随后化为灼热,最后疼痛奇迹般地减轻了。

"熊胆酒,"阿公得意地说,"比你们医院的止痛针强。"

休息片刻后,两人继续采药工作。这次阿公不再冒险,而是教龙安心用一根长竿绑上骨刀,远远地割取悬崖边的虫瘿。龙安心发现,这种看似原始的方法其实非常高效,尤其在山地环境中。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息。阿公从溪水里捞出几块光滑的石头,垒成简易灶台,生火煮茶。茶汤呈琥珀色,散发着松木和某种花朵的混合香气。

"云雾茶,"阿公递给龙安心一碗,"配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竹筒,倒出几块黑乎乎的块状物。龙安心小心地咬了一口,发现是某种蜜饯,甜中带苦,后味回甘。

"五倍子蜜饯,"阿公眨眨眼,"去年做的。汉人只知道五倍子能入药,我们当零食吃。"

龙安心惊讶于这种多用途的智慧。在城市里,药物就是药物,食物就是食物,界限分明。而在这里,一种东西可以同时是药材、染料、食物甚至文化符号。

"阿公,您是怎么学会这些的?"他忍不住问

老人望着远山,银白的眉毛在阳光下几乎透明:"七岁跟阿爸上山,认十种药;十岁认五十种;十五岁独自进山采药。"他啜了一口茶,"你们汉人用书本记,我们用骨头记。"

饭后,阿公带龙安心沿着溪流寻找另一种药材。溪水清澈见底,偶尔有小鱼游过。,k-a′k.a-x`s.w^.!c+o.m,老人突然停下,指着水底一些卵石:"看,水药。"

龙安心俯身观察,发现那些"卵石"其实是某种水生植物的块茎。阿公用木棍小心地撬起几个,块茎断面呈现出美丽的紫色纹路。

"水半夏,"阿公解释道,"治肚子痛的神药。汉人医生用化学药杀病菌,我们用水药调节水土。"

龙安心突然想起大学时选修的中医药课程,教授曾提到苗族医药体系与汉医的不同之处。当时他觉得那只是原始经验的累积,现在亲眼所见,才发现其中蕴含的系统性智慧。

"阿公,您觉得苗药和西药哪个好?"

老人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受伤流血用西药,慢病调理用苗药;急症找医生,养生问歌师。"他站起身,抖落裤腿上的水珠,"山是山,水是水,非要分高低干什么?"

继续前行时,龙安心注意到阿公不时停下,在某些树上刻下细小的记号。他以为是路标,老人却解释说这是在记录药材的生长位置和状态。

"这棵杜仲明年可采皮,"他指着一棵叶子呈锯齿状的大树,"那丛黄精还要等三年。"又指向一处山坡,"好猎人用骨头记路,坏猎人才画地图。"

龙安心忍不住摸出手机,想用gps标记这些位置。阿公一把按住他的手:"山神讨厌铁器!"

"可是这样记更准啊,"龙安心辩解,"万一您忘了..."

"忘了就是不该采!"阿公突然激动起来,"我们苗家采药,一代人只采一代人的份。记住了就采,忘了就留给后人。你们汉人什么都记在本子上,结果呢?"他指向远处一片光秃秃的山坡,"十年前来了个汉人药商,把gps坐标卖给挖药队,现在那里连草都不长了!"

龙安心哑口无言。他想起大学时参与的环保项目,那些精确测绘反而让商业开采变得更加高效和破坏性。苗族这种看似"落后"的记忆方式,或许正是对自然资源的一种保护机制。

下午三点左右,天空突然阴沉下来。阿公抬头嗅了嗅空气,迅速收拾药篓:"要下雨了,下山。"

"气象预报没说有雨啊。"龙安心也看了看天,觉得只是多云而已。

"山蚂蟥上树,雨不过午;蜘蛛收网,大雨冲塘。"阿公指着附近一棵树上几只正在向上爬的蚂蟥,"你们信机器,我们信祖宗的眼睛。"

果然,不到半小时,豆大的雨点就砸了下来。两人匆忙躲进一个岩洞,洞口垂挂着钟乳石般的藤蔓。阿公从药篓里取出几片树皮,揉碎后撒在洞口,立刻有一股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

"防蛇,"老人简短地解释,"雨天它们喜欢进洞。"

岩洞深处传来滴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龙安心借着微弱的光线,发现洞壁上有些模糊的红色图案,像是某种古老的壁画。

"那是'山字文',"阿公注意到他的目光,"我爷爷那辈的歌师画的。记录哪种山洞有什么药。"

龙安心凑近观察,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确实像简化的植物形状,旁边还有一些点状符号,可能是表示生长季节或药用部位。这种将知识直接记录在相关环境中的方式,与他在博物馆看到的原始人类行为何其相似,却又延续到了二十一世纪的今天。

雨势稍缓,两人继续下山。湿滑的山路更加危险,龙安心几次险些滑倒,都被阿公及时拉住。老人虽然年近八十,在山路上的敏捷度却堪比年轻人。

"阿公,您身体怎么这么好?"龙安心气喘吁吁地问。

"吃山里的,喝山里的,活山里的岁数。"阿公头也不回,"你们城里人吃化学药片,活化学岁数。"

转过一个陡坡时,阿公突然停下,示意龙安静。前方灌木丛中传来沙沙声,接着是一声低沉的哼叫。龙安心立刻绷紧神经——是野猪。

一头体型硕大的公野猪从树丛中走出,獠牙在雨中闪着寒光。它警惕地嗅着空气,距离两人不到二十米。龙安心下意识地摸向背包里的瑞士军刀,随即意识到在这种猛兽面前那不过是玩具。

阿公却出奇地镇定。他慢慢从腰间解下一个小皮袋,抓出一把红色粉末,低声对龙安心说:"站着别动,别出声。"

野猪发现了他们,发出威胁的低吼,前蹄刨着地面。阿公不慌不忙地将红色粉末撒在面前的石头上,然后深吸一口气,发出一种龙安心从未听过的声音——既不像吼叫也不像歌唱,而是一种多声部的、带着金属质感的颤音。

野猪明显愣了一下,耳朵竖起。阿公继续发出那种奇异的声音,同时将更多的红粉末撒向四周。雨水很快将粉末冲成淡红色的溪流,蜿蜒流向野猪所在的位置。

奇迹发生了——野猪嗅了嗅红色液体,突然打了个喷

嚏,转身钻回树丛,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这是什么魔法?"龙安心目瞪口呆。

阿公咧嘴一笑,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牙:"火药籽加硫磺粉,配上'驱兽调'。老辈猎人都会。"他收起皮袋,"比你们的枪好使,不伤性命,不结仇。"

龙安心突然想起小时候看过的动物纪录片,某些原始部落会用特定频率的声音驱赶大象。难道苗族猎人也掌握了类似的声学技巧?这种知识为何从未被现代科学记录?

下山的路因为雨水变得更加泥泞。阿公从一棵树上割下几段藤蔓,教龙安心编成简易的防滑鞋套。藤蔓纤维坚韧异常,表面还有防滑的天然纹理,比龙安心在户外用品店买的高级登山鞋更适应这种地形。

"这叫'山筋藤',"阿公边编边解释,"我们以前拿它做桥,比你们的钢筋水泥结实。五八年发大水,钢桥冲垮了,藤桥没事。"

龙安心想起村里那座古老的藤桥,确实历经风雨依然坚固。现代材料科学最近才开始研究这种天然纤维的潜力,而苗族已经应用了几百年。

接近山脚时,雨停了。夕阳从云层中透出,将满山的雨滴染成金色。阿公停下脚步,将药篓里的收获倒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开始分类整理。

"给你。"他突然将约三分之一的药材推给龙安心,包括那些最珍贵的五倍子虫瘿。

"这...这太贵重了,"龙安心连忙推辞,"我不能要。"

"山是大家的药箱,"阿公坚持道,引用了一句苗族古谚,"采药人不分药,下次山神不给药。"

龙安心突然明白了苗族共享经济的深层逻辑——这不是简单的慷慨,而是一种基于长远利益的智慧。确保每个人都有药可用,整个社群才能健康延续。

他郑重地收下药材,用阿公教的方法包好。老人满意地点点头,从腰间解下那个装火药籽的小皮袋,也递给了他。

"下次上山带着,野猪闻了就跑。"阿公眨眨眼,"不过'驱兽调'得自己学,我没空教你。"

回村的路上,龙安心胸口的那枚蝴蝶银饰不再发烫,而是带着一种温暖的重量,随着步伐轻轻晃动。他想起阿公说的"用骨头记路",突然理解了这句话的深意——真正的知识不是储存在书本或手机里,而是通过亲身体验刻进生命本身的记忆。

吴晓梅在村口等他们,看到龙安心满身泥泞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阿公简短地交代了几句采药的经过,特别强调了龙安心救他的那段。吴晓梅的眼神立刻柔和下来,伸手拂去龙安心头发上的树叶。

"桑耶公在等你,"她对龙安心说,"关于那些种子的事。"

龙安心点点头,刚要离开,阿公叫住他:"汉人小子,明天还上山吗?"

"当然!"龙安心不假思索地回答。

老人咧嘴笑了:"那记得带块姜,教你认'地火根'。"他转向吴晓梅,用苗语说了几句。吴晓梅脸突然红了,轻轻推了老人一把。

"阿公跟你说什么?"走向桑耶公木屋的路上,龙安心好奇地问。

吴晓梅摇摇头,耳根依然泛红:"他说...说你骨头里可能流着一点苗家的血。"

夜色降临,村寨里零星亮起了灯火。龙安心摸了摸胸口的蝴蝶银饰,想起悬崖边上那一刻的生死抉择。也许阿公说得对,有些东西确实刻在骨头里,与血统无关,与选择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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