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代际断层
合作社的早晨从争吵开始。,p^f′x·s¨s¨..c*o¨m?龙安心还没推开门,就听见阿彩尖锐的嗓音穿透薄木板:"凭什么要我们学这些老古董!绣一个月还不够买个手机壳!"
推门进去,眼前的场景让龙安心心头一紧。长桌一侧站着七个年轻绣娘,全都穿着牛仔裤和时髦t恤,阿彩甚至涂着闪亮的蓝色指甲油;另一侧是五位中老年妇女,传统苗服一丝不苟,为首的杨嫂正气得浑身发抖。
"怎么了?"龙安心放下装满纹样资料的背包。
阿彩立刻转向他,手机屏幕几乎戳到他鼻子前:"龙经理,你自己看!县城的姐妹厂做机绣,一天出五十条围巾,月薪四千!我们呢?手都扎烂了才两千!"
屏幕上是某旅游纪念品厂的招聘广告,确实承诺"熟练工月入4000+"。龙安心刚要解释两者的价值差异,杨嫂已经拍案而起:"机绣?那是汉人的玩意儿!苗家的刺绣是祖宗传下来的魂,能比价钱吗?"
"魂能当饭吃?"阿彩反唇相讥,"我弟要上大学,家里还住木屋,讲什么魂不魂的!"
龙安心注意到务婆独自坐在角落,仍在安静地绣着那幅"鱼子地"纹样,对争吵充耳不闻。但老人家的手指明显比往日更僵硬,针脚也不如平时均匀。
"大家冷静,"龙安心提高音量,"我们分两条线走:愿意学古法的继续跟务婆,其他人做现代款,按件计酬..."
"不行!"杨嫂斩钉截铁,"合作社的规矩是全体学古法,这是立社根本!"
阿彩冷笑一声,突然从包里扯出一件半成品——正是她学了半个月的"鱼子地"纹样。在所有人反应过来前,她"刺啦"一声将绣片撕成两半。
"那就退社!我们七个一起!"
室内瞬间死寂。连务婆的针都停在了半空。龙安心看着地上的残片,精致的纹路像被斩断的血管,无力地耷拉着线头。
"阿彩!"吴晓梅从里屋冲出来,脸色煞白,"你知道绣这片子要多久吗?"
"三天零七小时,"阿彩挑衅地昂起下巴,"够我在姐妹厂赚六百块。"
龙安心弯腰捡起残片,突然发现上面沾着点点暗红——不是阿彩的,这血迹已经有些时日,是务婆示范时留下的。他将残片轻轻放在桌上,深吸一口气。
"给我一周时间,"他直视阿彩的眼睛,"如果七天后你们还是决定要走,我亲自给你们写推荐信。"
年轻女孩们交换眼神,最终阿彩点了点头:"就一周。但我们今天就去县城应聘,录用通知可不等人。"
她们像一阵风般卷出大门,留下满室刺鼻的香水味。~s,h!u·b`x!s`.?c.o-m?杨嫂颓然坐下,用苗语喃喃自语:"完了,年轻人一跑,手艺就断了..."
"还没完。"龙安心转向电脑,调出一个加密文件夹,"吴晓梅,帮我联系省博物馆的周馆长;杨嫂,能不能借您家那套祖传盛装?我要拍高清照片。"
务婆终于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龙安心走到她面前,恭敬地捧起那幅沾血的"鱼子地":"务婆,这能借我用几天吗?我想让城里人看看什么叫真正的苗绣。"
老人家用满是老茧的手指轻抚绣片,突然用力扯断线头,将未完成的作品递给他:"拿去吧。少一针,世上就永远少一针。"
当天下午,龙安心带着务婆的绣片和杨嫂的盛装赶往省城。吴晓梅坚持同行,一路上小心地捧着这些珍贵物品,像捧着易碎的梦境。
省博物馆的周馆长是位六十出头的民俗学者,看到务婆的绣片时,眼镜后的双眼瞬间湿润:"这...这是正宗的清代'满地锦'针法!我只在古籍里见过描述!"
"如果有一批这样的作品,"龙安心直奔主题,"博物馆愿意收购吗?作为非遗保护项目。"
周馆长小心翼翼地检查绣片:"如果是完整作品,按这种工艺水准...馆里可以给到每件三千元左右。当然,要经过专家委员会评估。"
吴晓梅倒吸一口冷气——这是合作社普通绣品的十倍价格。但龙安心似乎并不满足:"如果有配套的文化解读呢?比如纹样中的数学原理,或者口述历史记录?"
"那可以考虑纳入特别收藏,"周馆长的声音兴奋起来,"最高八千到一万!省里正在筹建非遗数字库,这类'活态文化'正是稀缺资源!"
回程的火车上,吴晓梅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突然问道:"你早就知道能卖这么贵?"
龙安心摇摇头:"我只是赌一把。城里人愿意花大钱买名牌包,为什么不能为真正的艺术买单?"
"但务婆一个月最多绣两件..."
"所以需要分级。"龙安心打开笔记本,画出金字塔模型,"顶层是务婆这样的国宝级作品,走博物馆和收藏家路线;中间层是简化古法,卖给真正懂行的文化爱好者;底层才是普通旅游纪念品。"
吴晓梅若有所思:"就像...老枫香树结的籽,有的落在根边,有的被鸟带到远方?"
这个诗
意的比喻让龙安心心头一暖。他想起父亲常说的"物各有价,人各有志",突然明白了其中深意——不是所有东西都该被市场化,但真正的价值也应该得到应有的回报。
第二天一早,龙安心召集全体社员开会。^z¨h¢a*o_h/a\o~z^h^a~n,.?c¢o-m-投影仪上显示着省博物馆的收购意向书,以及他连夜设计的"三级产品体系"。阿彩等人虽然来了,但脸上写满怀疑。
"说白了就是让我们当廉价劳动力,"她小声对同伴说,"好东西都让务婆做。"
龙安心早有准备。他切换幻灯片,展示吴晓梅设计的"新古典"系列——将传统纹样的核心元素简化重组,既保留文化基因,又适合量产。
"这些算中级品,"他指着效果图,"阿彩你们组负责,工费是普通款的三倍。"
年轻女孩们凑近细看,表情渐渐松动。这些设计虽然基于古法,但加入了现代审美元素,比如将"鱼子地"纹简化为几何线条,或者用渐变色彩表现星辰纹。
"那...还去县城应聘吗?"圆脸女孩怯生生地问。
阿彩咬着下唇,突然指向金字塔顶端:"那个级别,我们永远没机会做?"
"当然有机会,"吴晓梅接过话头,"但得先证明自己能做好中级。就像..."她想了想,"先学会走,再学跑。"
会议结束时,大部分年轻绣娘选择了留下,只有阿彩和另一个女孩坚持要走。龙安心如约写了推荐信,但在她们离开前,邀请所有人参观务婆的工作台。
老人家正在绣一幅新作品,这次是照片上务努嘎银冠的纹样。即使是最叛逆的年轻人,也被那精妙绝伦的工艺震撼——银线在黑色缎面上勾勒出层层叠叠的星辰,每一颗都微微凸起,仿佛真能摘下来。
"我十六岁绣嫁衣,"务婆突然用汉语说,眼睛仍盯着针尖,"三天三夜不吃不睡。绣完昏死过去,梦里还听见针脚声。"
她抬起头,浑浊的目光扫过每个年轻面孔:"现在你们有电灯,有细针,有好线...却嫌三天太长。"
阿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上的破洞,那是时髦的做旧设计,但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去。
风波暂时平息,但龙安心知道根本问题还在。下午,他如约来到村小,准备上第二节"纹样数学课"。教室里比上次热闹多了,不仅坐满了学生,还有几位绣娘和寨老。
"今天我们研究这个,"龙安心在黑板上画出经典的斐波那契螺旋,"看看它藏在哪些纹样里。"
孩子们踊跃发言,很快在五种传统纹样中发现了类似的数学结构。最令人惊喜的是,当龙安心要求他们用苗语描述这些发现时,表达反而比汉语更精准生动。
"苗语的'转圈圈大'比'螺旋递增'更形象!"眼镜男孩兴奋地喊道。
正当课堂气氛达到高潮,校长再次慌张地冲进来:"教育局电话!说有人举报我们用苗语教数学..."
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后排有个陌生男子在偷偷录像。检查团明明上周才来过,这种"回马枪"明显是刻意针对。
"同学们,"龙安心平静地说,"谁能用汉语向这位先生解释你们的发现?"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像被施了定身术,连最活泼的眼镜男孩也低下头。录像的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
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我来翻译。"
务婆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先是用苗语问了一个问题,眼镜男孩立刻举手回答;然后老人家转向录像者,用流利的汉语转述:"他说星辰纹的每个菱形都比前一个大一点,就像兔子生崽,越生越多。"
男子尴尬地放下手机。务婆继续道:"我六岁学绣花,歌师唱数,我们绣数。现在歌师死了,数还在纹样里。"她锐利的目光直视对方,"不让用苗语,是想让娃娃们变成瞎子摸象?"
这番话说得极重,校长急得直搓手。但奇怪的是,录像的男子反而收起敌意,恭敬地向务婆鞠了一躬:"老人家,我是民族大学的调研员,刚才是测试反应。您的观点很有价值。"
原来这是杨教授安排的"暗访",目的是收集双语教学的真实案例。龙安心松了口气,但更深层的忧虑挥之不去——文化传承不能总靠这种"奇招",需要系统性支持。
放学后,龙安心独自留在教室整理资料。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用苗语编了首新儿歌:"一二三,鱼子地;五六七,星辰转..."将数学概念与传统纹样完美融合。
如果这些孩子长大后像阿彩一样,被物质诱惑冲淡文化认同,今天的一切努力是否白费?龙安心想起社会学课本上的"文化贴现"理论——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价值会不断贬值。但苗族纹样中蕴含的数学智慧,明明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适性啊。
"还没走?"吴晓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饭盒,"阿妈做的酸汤鱼。"
两人坐在教室角落安静地吃饭。夕阳透过窗棂,
在吴晓梅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龙安心注意到她今天的银饰特别精致,是一串小小的星辰纹耳坠,随着咀嚼轻轻晃动。
"新耳环?"他随口问。
吴晓梅的筷子顿了一下:"阿爸给的嫁妆...我是说,他攒的银料多了就打些小物件..."
这个拙劣的掩饰让两人都红了脸。龙安心急忙转移话题:"对了,务婆今天太帅了!她汉语这么好?"
"她年轻时是寨里少有的'双舌人',能给工作队当翻译。"吴晓梅的眼神黯淡下来,"文革时差点因为这被批斗,后来几十年都不说汉语了。"
龙安心想起务婆被绑在树上淋雨的往事,突然明白她今天的出面多么不易。那不仅是为了保护一堂课,更是一种跨越伤痛的和解。
饭后,他们回到合作社继续工作。龙安心负责设计新的产品目录,吴晓梅则试验将斐波那契数列转化为刺绣纹样。夜深人静时,针线穿梭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密语。
"嘶——"龙安心不小心被绣针扎了手指,血珠立刻冒出来。
"别动。"吴晓梅放下活计,抓过他的手。
她的动作比上次更加自然,但耳根依然泛红。发夹精准地挑出刺入皮肤的断针,然后是一块浸了药酒的棉球。龙安心疼得龇牙咧嘴,却注意到吴晓梅手腕内侧有个新鲜的针眼——显然她也在偷偷练习复杂纹样。
"你也学'鱼子地'?"
吴晓梅点点头,从绣筐底层抽出一块未完成的绣片:"务婆说...这是歌师家族的女儿必须会的。"
借着台灯的光,龙安心看到绣片上已经完成的部分精美绝伦,但边缘处明显有多次拆线的痕迹,还有几处可疑的暗红。
"学多久了?"
"从...从你开始对比老照片那天。"她轻声承认,"每天凌晨四点起来练两小时。"
龙安心心头一震。他想起这些天吴晓梅总是最早到合作社,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还以为是工作繁忙所致。原来她一直在默默承担着最艰难的传承任务,却从未抱怨。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吴晓梅难得地笑了,"你又不会绣花。"
这句玩笑话让气氛轻松起来。龙安心假装恼怒地抢过她的绣片欣赏,故意挑刺:"这个转角针脚歪了...哎哟!"
吴晓梅气呼呼地掐了他一把,两人笑作一团。片刻的打闹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务婆那幅沾血的未完成作品上。真正的艺术需要血与时间的淬炼,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功利主义,正在无情地压缩这种可能性。
"我有个想法,"龙安心突然说,"把纹样课录下来,做成双语视频课程。就算...就算以后政策有变,孩子们还能看到。"
吴晓梅眼睛一亮:"配上老照片和古歌!"
"对!还可以..."
他们的讨论被突然的推门声打断。阿彩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录用通知书。
"我...我能回来吗?"她哽咽着问,"姐妹厂要我们改汉族名字,说'苗名影响公司形象'..."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迎接。合作社的火塘还暖着,足够烘干所有潮湿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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