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林黛玉倒拔垂杨柳不迁贰
112.金城汤池17
路扶等人所遇之险并非个例，各小队在山中分散推进，也纷纷遭遇掩藏在雪下的兽尸。哪怕是处于扫山中心的黛玉一行，也未能幸免。
这些腐尸早就死于山中，只因积雪掩埋，才得以蛰伏至今。如今正午时分，火线蔓延，积雪化水，焚林生热，这些本该在夜晚最为活跃的东西便被逼出地表。
山道之上，火焰沿着树干节节攀升。废油与硝石勾兑后均匀涂抹在经历夏日干旱而表皮干枯的树木之上，点火后火势迅猛，宛若火龙咆哮。
烈焰很快吞噬枝杈，空气也因灼热而微微扭曲。
黛玉与卜旃脚踏的山道，是当年修建皇家寺庙时铺设的石板路，积雪稀薄，脚下坚实。活尸无法从地底钻出，倒成了天然屏障。
积雪伏尸，这对卜旃简直是重大发现，但是前提是活命：“这下好了，活人倒是没逼出来，反而先招惹了一群活尸。”
黛玉却神情如常，语气沉静：“它们若不露面，日后便是无穷后患。宁可今日趁火清扫，也胜于他日潜伏成灾祸害护卫府兵和林工。”
火线是刻意引燃的诱饵，要么逼山中活人出来，要么借此清除活尸，大多都是敌人，黛玉深知这一点。
护院在身边巡防，一人担忧地低声道：“主子，这火若再烧下去，若是风向突变……”
“我知。”黛玉截断他话，“所以我们不能后退，只能向前。必须趁火力还可控之时，抵达玄机寺。”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熟悉的“咕咏”声，细碎低沉，似雪水融化下渗，又似皮肉拖地。
一道畸形身影从雪层之中缓缓爬出。
那是一头腐烂鹿尸，脖颈半断，皮肉脱落大半，眼窝中透着幽绿色光点，如磷火般诡谲。它步伐踉跄，却直冲火线而来，毫无惧意。
在出去扫山的府兵们身后，离黛玉他们很近。
“保护姑娘！”护院们立刻握紧兵器围上前，更是避免他们反身从离开的府兵们身后袭击他们，前排护院们立刻抽刃围战。
紧接着，林中兽影连连跃出，有山豺、猞猁模样的瘦尸，还有一头如马般高大的驴骡尸，其腹部早已炸裂，一路拖着肠腑，腐肉洒落山雪，腥臭扑鼻！
荀勇负责清扫前路，他的人都是熟手，很快便从前路杀回，满身血气，大喝：“稳住！不许后退！上来！”说罢，亲自冲锋，直取那驴骡尸的喉咙。
虽为惊变，但黛玉所率之人皆是精锐，非贾琮所带新人可比。各人沉着迎敌，配合有度，刀起尸落，几乎无一丝慌乱。
而黛玉和卜旃也非常配合地缓慢上山，爬过了那条拦路的巨大树干。
可那些出去扫山的却还未解决眼前的活尸回来，黛玉只得沉声令下：“别让它们断后，以免前功尽弃！”
几位护卫迅速组织阵形，将兽尸引向已燃烧的树桩处，由利刃合围集中绞杀。
不多时，乱局渐稳，兽尸渐稀。
远处散出的小队陆续归队，带着各自斩获的情况与伤亡。
好在身边的护院们处理完眼前的兽尸没过多久，散出去的小队渐渐收拢回来。
“启禀姑娘——”贾琮面色凝重，沉声禀告，“我队遇兽尸，两人受伤，均已上药脱身，暂未有感染征兆。”
“我们小队遇伏于南坡，力斩九尸，一人咬伤，已放血上药处理。”
“其他小队尚有散兵搜索，未有伤亡回报。”
黛玉一一听毕，面不改色，只点了点头：“处理伤者，安置阵形，继续向玄机寺推进。火未熄，活尸必将陆续涌出，必须趁此为往后伐林清出一条生路。”
火势正盛，火线两侧，焦黑树干间不断有活尸扭曲爬出，在烈焰映照下仿佛地狱亡魂，朝火光之处而来。
护院们紧守阵线，杀完一只还有一双，压力陡增。
所幸此前分散扫山的队伍多数已与兽尸交过手，即便是初战的新兵，如路扶，也已不再惊惧。他咬牙挺枪而出，步伐虽不稳，却已踏入杀阵。
毕竟面对这等近乎人尸一比一的局势，唯有拼杀，才有活路。
新兵用长枪与圆盾拖住尸潮，身披甲胄的老兵则斩首封喉，分工明确，配合有序。久经操练与生死压迫下，纵是首次协同作战，众人也渐渐打出默契。
但压力仍在扩大。
一旦小队中有人受伤，不仅减员，也会迅速传导心理恐慌，战线便极易崩溃。尤其是在活尸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下，局部阵脚开始显出松动。
前方有荀勇他们在，黛玉居高临下站于山门之下，放心地将背后交给他们。
“你，去那边支援。”她指向前方一处混乱的阵脚，又连点两名参百年的护院，“你们向东侧接应。”
护院闻命即动。火线前后，黛玉已先后调出数名近身亲卫去各处支援。卜旃在她身侧，见护卫所剩无几，不禁嘀咕：“再来几波，你身边就只剩我一个半吊子人了。”
黛玉不语，只又遣两人分头增援两翼。她想过山中活尸很多，但没想到竟多是兽尸。这样下去，哪怕活尸已开始减少，最终能否稳住阵型，仍是未知数。
局势正在改变。
有些方位的活尸已近清尽，而另一些方向，却开始显得吃力。战线长、活尸多，若不能统一进展，便极可能出现破口。
她沉声叫护院传令各队：“后撤十步，彼此靠拢，便于支援。”
正说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乱哨响——前方一支小队骤然溃散！
两只残破的兽尸乘隙突围，直奔山路而来！
黛玉身边仅剩的护卫立刻迎上前去拦截。但还未来得及稳住，左右两翼也接连告警，又有几只活尸突破包围线，从不同方位疾冲而至！
那些活尸，有的已是半身断裂、残肢摇曳，却仍执念不减。它们不惧烈火、不避利刃，仿佛生前便知晓此刻的目标。
它们竟如有灵智一般，只要不被护院砍死，只朝黛玉所在之处扑来，拦不住。
一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汇聚在她一人身上。
黛玉神情不变，但心中却生出莫名一瞬的寒意。
她不信这些活尸有智识，更无法理解——为何，它们只扑自己？
别说好几只兽尸了，便是一只便能支取她性命。
此时她只能本能的被吓得屏住了呼吸，却不改这些活尸义无反顾地冲来。
然而下一刻，还未等她回神——
一支黑羽箭骤然破空，裹挟着锐啸之声，猛然钉入离黛玉最近的那头兽尸脑颅，箭簇入骨，尸身轰然倒地。
若非这一箭命中得极其精准，便是稍偏半寸，她此刻已然命丧当场。
卜旃反应极快，立刻一把拉住她，向护卫府兵聚集处退去；而荀勇则已拔刀杀至，护住主子之后，当即循箭来之处怒声喝问：“什么人！”
紧接着，林间东侧忽然传来几声微不可察的脚步声，沉稳、有节奏。
十余道黑影缓步而出。
他们皆着玄衣、蒙面，身形修长、动作整齐，步伐沉稳如军中老卒，手中兵刃寒光凛凛，在火光照耀之下却泛不出一丝暖意，反倒更添几分森寒杀意。
这些黑衣人无言，也无号令，却默契地融入尸潮，迅速出手，斩杀兽尸。
他们的武艺之高，远在贾府护院之上，甚至便是府中精锐，也不及他们一半。随着他们的加入，原本濒临崩溃的小队纷纷得以喘息，甚至反攻成功，救回数名伤者。
但下一刻，局势骤变。
这些人并未止步于斩尸清道，而是转身，将兵刃直接对准了贾府之人——凡是被活尸咬伤者，与尸群一并杀了。
那一剑落下的速度与精准，竟毫不犹豫，甚至不等确认感染与否。
黛玉望着眼前这一幕，终是怔住了。
这些人，正是赵安的下属口中提过的神秘人？她眸光如刃，在黑衣人中一一扫过，最后定格在放箭的那人身上。
他戴着面具，身形比她记忆中略瘦，但那一箭的准度与力度，她再熟悉不过——就跟当时一箭射杀赵大彪时一样的情况。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为什么要杀害受伤的护卫和府兵，卜旃已抢先一步大喊：“裴大哥！你为什么不回来！”
裴石远远地看着黛玉，目光遥遥落在黛玉身上，仿佛在确认她安然无恙。随即，他未作回应，只拔剑加入战局。
树干因为燃烧而噼啪作响，炽热灼人，而他冰冷的身影，却彷佛于火中找回了一点温度。
黛玉眼看他回身“遁入”尸潮，眉头微蹙，对荀勇低声道：“找机会，抓住他。”
荀勇会意，带着数名亲卫迅速掠出，直追黑衣之中那位身法独特者而去。
另一侧，贾琮的小队正是方才溃散之源，却因黑衣人出手，转危为安。他率队冲回黛玉身边，满面惭色：“林姑娘没事吧？方才失误——”
黛玉扫一眼便知他们人数并无亏损，便道：“留下几人不堪用的，琮哥儿，你带人向东支援。”
不多时，路扶与戈凌被推到了贾府的主子身边。黛玉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正巧前方一名护院快步上前禀报，她侧耳听去，再未看二人一眼。
路扶站在一旁，有些沮丧。他自觉已努力改变、主动参与厮杀，可到了这会儿，依旧像个被随时剔除的多余人。
戈凌将长枪往地上一戳，揉着酸胀的肩膀，长舒一口气：“哎哟，总算轮到我们喘口气了，那些鬼玩意儿……真是要命啊。”
路扶侧头望他，心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佩服，这位公子哥儿仿佛天塌下来都能笑着抖抖衣袖，不沾半点灰，好似没有任何烦恼一样。
“你们两个。”一道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忽然唤住他们。
路扶愣了愣，连忙挺直了腰。戈凌转身就拱手答应。
黛玉带着几分审视：“你们二位，叫什么名字？”
戈凌立刻抢答：“启禀主子，属下戈凌。”他眼角一扫，见路扶还发愣，忙一肘捅过去。
“路、路扶……属下路扶。”
“你们谁腿脚快，能清楚传话？”
黛玉话音一闭，戈凌立刻扬声道：“路扶跑得快，腿长、力大、命硬，虽然胆小，但机灵着呢。主子，传话这活儿非他莫属！”
黛玉微微颔首，视线落在路扶身上，“你便去将我的命令带到各支小队。你不需杀敌，也不用拼命，只管把话带到，自己别受伤就行。”
“我、我？”
见路扶还在呆愣，黛玉微蹙眉，语气缓和下来几分：“你行不行？这虽不是与活尸正面对敌，却是要紧差事。”
主子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这一句，不似命令，更像信任和关心的叮嘱。
路扶没忽觉嗓子有些热。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跑龙套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属下遵命！”他挺胸抱拳，话音竟比他自己预想得更干脆有力。
戈凌在一旁听着传话的内容，知道了主子的目标，趁着黛玉目光移开的空隙，悄悄凑近她半步，压低声音：“主子……若是您想抓住那黑衣人，我倒有个不太规矩的法子。”
黛玉不喜有人太靠近自己，侧过眼又退了一步，神色未变。
“讲。”
“他这不加入了清扫活尸的事情吗。”戈凌嬉皮笑脸地挠了挠鼻尖，“那便不如制造点意外，您再去引他一回。”
有一说一，她不愿承认这主意她自己也想过，只因意图太露骨，失败后太难堪，说出来感觉有些丢人。
更别说她……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只是不想回来了。
这般做也有些…………太看得起自己在人那的分量了。
戈凌立刻收敛了那点玩笑心思，正色补道：“不是让您真冒险。左侧小道我们刚从那绕回来，地形狭窄，活尸难聚。让路扶走一圈传主子你涉险的假讯息，荀队长埋伏，若人动了心，咱就有机会拿下。”
既不用耗费现有忙于清扫活尸的人手，也不用担心对方武艺太高众人难以桎梏他。
就连一旁的卜旃也颔首道：“我觉得甚好，就这么办。”
左边一个刚才咄咄逼人，右边一个无知群众瞎出主意。
全都一脸正经地替她安排起来，仿佛那黑衣人她非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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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都踩中了黛玉不可言说的心绪。
她心中叹息了一下。
反正要是无所谓她的死活了，也只当自己还了救命之情罢了。
“准了。”
不多时，路扶穿梭于山道林间，犹如野鹿奔跃。
他本就身形灵巧，此刻卸下了沉重的兵器、摆脱了心理负担，更似如鱼得水。
纵身密林之中，所过之处高声传令，连绵回音将战火推向更深的山岭。
“收缩清扫范围，清除山道东侧活尸！主子有危险！”
殊不知，这传令声早已传入某人的耳中。
裴石闻言，他面色一沉，抽刀在手，低声吩咐两名随行的暗卫悄然向山道东侧潜入。
而此时——
山道左侧，山石之上，一抹素影独立其间。
黛玉临风伫立，火光照得她面庞半明半暗。天上下起了细细的小雪，清风挟着焦灼烟味扑面而来，吹乱她额前几缕鬓发，却动摇不了她眉目间那丝冷决。
她静静立着，一语不发。此处地形狭隘，无活尸聚集，表面上看，几乎毫无危险。但只要她脱离护卫包围圈不过一刻，活尸便能循气味聚拢而至。
如今她身侧，竟只剩戈凌一人，荀勇与其他护卫早被分派去清扫周边。
看似又是一场“危局”，只不过这次，是她亲手布的。
果不其然，那两个暗卫迅速出现，无声无息间将逼近的三两活尸斩杀于林中。
她静静望着他们，心中已了然：哪怕她故意松开防线，哪怕“险象环生”，总有一双眼睛，一把刀，替她除去所有威胁。
可如今，唯独他，不愿靠近。
黛玉唇角勾出一丝讥诮，她愈发笃定自己定能安然无恙，她干脆骤然转身，从岩上跃下，毫不犹豫往与护院们相反的位置逃离。
暗卫惊觉她行踪脱离控制，连忙跟上。
黛玉却骤然停步，回头冷冷朝跟随的黑衣人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帮我，却杀我贾府伤者！？”
那两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站在火光斜映的林中，青面獠牙的面具下不发一言，仅是默默持刃。
黛玉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怒意，既然你避我如瘟，何必又在背后自作主张地“保护”我？
你既几次要救我，却又不肯见我一面？
这算什么？！
她狠狠一咬牙，竟不再多言，转身就跑。
她跑多远，这两人如影随形，不是来抓她的，也不是来杀她的，只是沉默地替她清除身边的活尸。
好似备受训练的狗，忠诚于某个她看不见的人。
黛玉跑得极快，几乎像是逃。她的行动超出荀勇他们的估算，也超过了暗卫的控制。
她在赌。
她衣袂如风，飞奔不止。她已不再是那个夜不能寐的闺阁小姐，也不再是那个藏着心事、等人来揭开的少女。
黛玉迎面碰上了传信一圈回来的路扶，路扶气喘吁吁，满脸兴奋，“我找到人了！就是姑娘要找的那个——”
没等路扶说完，黛玉毫不犹豫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了。
现在连卜旃都不明白了，这不是说好要引蛇出洞吗？
如今这是什么？引火烧身吗？
不仅仅两个黑衣人追着，便是荀勇他们也心急如焚地追赶，更别提那些活尸兽尸似受了某种牵引一般，只盯着黛玉一人朝她扑来。
这么多人都在护她，黛玉相信他们，现在她只恨自己没把马带上山。
她早已不似之前那般身子羸弱，摘下了遮住口鼻的布巾喘气，布巾从纤细的手下滑落，像她压抑下的矜持、自重，如今骨子里的叛逆占据上风。
她从众多不知所措的护院们身后而过，奔上山道，一直往玄极寺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
几乎所有的兽尸活尸都被世外仙草的气息所吸引，甚至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活人，疯了一般地向山道奔去，即便他们身后不断有护卫将它们砍杀。
人追人，尸追人，人追尸。
好一场命悬一线的闹剧。
明明还好好的活着，明明还叫人帮助自己，却连跟自己面对面都不愿意？为什么要看着自己曾经带出来的下属身陷困境，又要抽刀相向？
黛玉在那个提笔难以成诗的夜晚独自想了一整晚，那个时候她不因病痛辗转，也不为贾宝玉的漂泊而忧，她只在一遍遍地为那个人找理由：是出于忠义？是形势所迫？是身不由己？
直到夜深天寒，所有理由都说服不了自己，她才承认自己的知己友人是真的走了。
所以如今，她想要一个答案。
就让她任性这最后一回。
“姑娘，快走！”荀勇的喊声越来越近，却仍差一步。
这看似荒诞的事情必要有个结果，黛玉终于停下了，实在累了。所有人都朝她奔来，所有护院都不顾生死地呼喊着要将她带离险地，可她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她望着朝她狂奔而来的兽尸。
那一刻，她忽然想到，若那夜她随风去了，如今这一切就都不必再发生。
命运对她是眷顾的，就算她赌错了，她已经将贾府众人带至今日这般，要还给贾府的养育恩情也已经够了。
她也不用再背负贾府众人沉重的命运，更不必亲自走上这条刀山火海。
若真如此……也算解脱。
她寻声转身，只见荀勇几人已经到了眼前，但是比不上近在咫尺的兽尸。
就在那兽尸张口扑来、命悬一线之际，一道破空之声疾射而至。
事实证明黛玉还是赌对了。
箭矢精准贯穿了活尸眉心，尸身轰然倒地。
黛玉转身，箭的方向，林中黑影闪动。
是他。
她只是愣了一瞬，随即拔腿朝那方向追去，眼中藏不住破碎的情绪，嘴唇却紧抿。
这是她最后一点力气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林中，穿行在一棵棵雪中枯木之间。
比起初遇之时，这次，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一次被那个人掳走了。
这些腐尸早就死于山中，只因积雪掩埋，才得以蛰伏至今。如今正午时分，火线蔓延，积雪化水，焚林生热，这些本该在夜晚最为活跃的东西便被逼出地表。
山道之上，火焰沿着树干节节攀升。废油与硝石勾兑后均匀涂抹在经历夏日干旱而表皮干枯的树木之上，点火后火势迅猛，宛若火龙咆哮。
烈焰很快吞噬枝杈，空气也因灼热而微微扭曲。
黛玉与卜旃脚踏的山道，是当年修建皇家寺庙时铺设的石板路，积雪稀薄，脚下坚实。活尸无法从地底钻出，倒成了天然屏障。
积雪伏尸，这对卜旃简直是重大发现，但是前提是活命：“这下好了，活人倒是没逼出来，反而先招惹了一群活尸。”
黛玉却神情如常，语气沉静：“它们若不露面，日后便是无穷后患。宁可今日趁火清扫，也胜于他日潜伏成灾祸害护卫府兵和林工。”
火线是刻意引燃的诱饵，要么逼山中活人出来，要么借此清除活尸，大多都是敌人，黛玉深知这一点。
护院在身边巡防，一人担忧地低声道：“主子，这火若再烧下去，若是风向突变……”
“我知。”黛玉截断他话，“所以我们不能后退，只能向前。必须趁火力还可控之时，抵达玄机寺。”
话音未落，林间忽然传来熟悉的“咕咏”声，细碎低沉，似雪水融化下渗，又似皮肉拖地。
一道畸形身影从雪层之中缓缓爬出。
那是一头腐烂鹿尸，脖颈半断，皮肉脱落大半，眼窝中透着幽绿色光点，如磷火般诡谲。它步伐踉跄，却直冲火线而来，毫无惧意。
在出去扫山的府兵们身后，离黛玉他们很近。
“保护姑娘！”护院们立刻握紧兵器围上前，更是避免他们反身从离开的府兵们身后袭击他们，前排护院们立刻抽刃围战。
紧接着，林中兽影连连跃出，有山豺、猞猁模样的瘦尸，还有一头如马般高大的驴骡尸，其腹部早已炸裂，一路拖着肠腑，腐肉洒落山雪，腥臭扑鼻！
荀勇负责清扫前路，他的人都是熟手，很快便从前路杀回，满身血气，大喝：“稳住！不许后退！上来！”说罢，亲自冲锋，直取那驴骡尸的喉咙。
虽为惊变，但黛玉所率之人皆是精锐，非贾琮所带新人可比。各人沉着迎敌，配合有度，刀起尸落，几乎无一丝慌乱。
而黛玉和卜旃也非常配合地缓慢上山，爬过了那条拦路的巨大树干。
可那些出去扫山的却还未解决眼前的活尸回来，黛玉只得沉声令下：“别让它们断后，以免前功尽弃！”
几位护卫迅速组织阵形，将兽尸引向已燃烧的树桩处，由利刃合围集中绞杀。
不多时，乱局渐稳，兽尸渐稀。
远处散出的小队陆续归队，带着各自斩获的情况与伤亡。
好在身边的护院们处理完眼前的兽尸没过多久，散出去的小队渐渐收拢回来。
“启禀姑娘——”贾琮面色凝重，沉声禀告，“我队遇兽尸，两人受伤，均已上药脱身，暂未有感染征兆。”
“我们小队遇伏于南坡，力斩九尸，一人咬伤，已放血上药处理。”
“其他小队尚有散兵搜索，未有伤亡回报。”
黛玉一一听毕，面不改色，只点了点头：“处理伤者，安置阵形，继续向玄机寺推进。火未熄，活尸必将陆续涌出，必须趁此为往后伐林清出一条生路。”
火势正盛，火线两侧，焦黑树干间不断有活尸扭曲爬出，在烈焰映照下仿佛地狱亡魂，朝火光之处而来。
护院们紧守阵线，杀完一只还有一双，压力陡增。
所幸此前分散扫山的队伍多数已与兽尸交过手，即便是初战的新兵，如路扶，也已不再惊惧。他咬牙挺枪而出，步伐虽不稳，却已踏入杀阵。
毕竟面对这等近乎人尸一比一的局势，唯有拼杀，才有活路。
新兵用长枪与圆盾拖住尸潮，身披甲胄的老兵则斩首封喉，分工明确，配合有序。久经操练与生死压迫下，纵是首次协同作战，众人也渐渐打出默契。
但压力仍在扩大。
一旦小队中有人受伤，不仅减员，也会迅速传导心理恐慌，战线便极易崩溃。尤其是在活尸一波接一波的冲击下，局部阵脚开始显出松动。
前方有荀勇他们在，黛玉居高临下站于山门之下，放心地将背后交给他们。
“你，去那边支援。”她指向前方一处混乱的阵脚，又连点两名参百年的护院，“你们向东侧接应。”
护院闻命即动。火线前后，黛玉已先后调出数名近身亲卫去各处支援。卜旃在她身侧，见护卫所剩无几，不禁嘀咕：“再来几波，你身边就只剩我一个半吊子人了。”
黛玉不语，只又遣两人分头增援两翼。她想过山中活尸很多，但没想到竟多是兽尸。这样下去，哪怕活尸已开始减少，最终能否稳住阵型，仍是未知数。
局势正在改变。
有些方位的活尸已近清尽，而另一些方向，却开始显得吃力。战线长、活尸多，若不能统一进展，便极可能出现破口。
她沉声叫护院传令各队：“后撤十步，彼此靠拢，便于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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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路扶与戈凌被推到了贾府的主子身边。黛玉只淡淡扫了他们一眼，正巧前方一名护院快步上前禀报，她侧耳听去，再未看二人一眼。
路扶站在一旁，有些沮丧。他自觉已努力改变、主动参与厮杀，可到了这会儿，依旧像个被随时剔除的多余人。
戈凌将长枪往地上一戳，揉着酸胀的肩膀，长舒一口气：“哎哟，总算轮到我们喘口气了，那些鬼玩意儿……真是要命啊。”
路扶侧头望他，心中说不清是羡慕还是佩服，这位公子哥儿仿佛天塌下来都能笑着抖抖衣袖，不沾半点灰，好似没有任何烦恼一样。
“你们两个。”一道熟悉又清冷的声音忽然唤住他们。
路扶愣了愣，连忙挺直了腰。戈凌转身就拱手答应。
黛玉带着几分审视：“你们二位，叫什么名字？”
戈凌立刻抢答：“启禀主子，属下戈凌。”他眼角一扫，见路扶还发愣，忙一肘捅过去。
“路、路扶……属下路扶。”
“你们谁腿脚快，能清楚传话？”
黛玉话音一闭，戈凌立刻扬声道：“路扶跑得快，腿长、力大、命硬，虽然胆小，但机灵着呢。主子，传话这活儿非他莫属！”
黛玉微微颔首，视线落在路扶身上，“你便去将我的命令带到各支小队。你不需杀敌，也不用拼命，只管把话带到，自己别受伤就行。”
“我、我？”
见路扶还在呆愣，黛玉微蹙眉，语气缓和下来几分：“你行不行？这虽不是与活尸正面对敌，却是要紧差事。”
主子的眼神落在自己身上，这一句，不似命令，更像信任和关心的叮嘱。
路扶没忽觉嗓子有些热。他原以为自己只是个跑龙套的，没想到真能派上用场。
“属下遵命！”他挺胸抱拳，话音竟比他自己预想得更干脆有力。
戈凌在一旁听着传话的内容，知道了主子的目标，趁着黛玉目光移开的空隙，悄悄凑近她半步，压低声音：“主子……若是您想抓住那黑衣人，我倒有个不太规矩的法子。”
黛玉不喜有人太靠近自己，侧过眼又退了一步，神色未变。
“讲。”
“他这不加入了清扫活尸的事情吗。”戈凌嬉皮笑脸地挠了挠鼻尖，“那便不如制造点意外，您再去引他一回。”
有一说一，她不愿承认这主意她自己也想过，只因意图太露骨，失败后太难堪，说出来感觉有些丢人。
更别说她……并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只是不想回来了。
这般做也有些…………太看得起自己在人那的分量了。
戈凌立刻收敛了那点玩笑心思，正色补道：“不是让您真冒险。左侧小道我们刚从那绕回来，地形狭窄，活尸难聚。让路扶走一圈传主子你涉险的假讯息，荀队长埋伏，若人动了心，咱就有机会拿下。”
既不用耗费现有忙于清扫活尸的人手，也不用担心对方武艺太高众人难以桎梏他。
就连一旁的卜旃也颔首道：“我觉得甚好，就这么办。”
左边一个刚才咄咄逼人，右边一个无知群众瞎出主意。
全都一脸正经地替她安排起来，仿佛那黑衣人她非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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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都踩中了黛玉不可言说的心绪。
她心中叹息了一下。
反正要是无所谓她的死活了，也只当自己还了救命之情罢了。
“准了。”
不多时，路扶穿梭于山道林间，犹如野鹿奔跃。
他本就身形灵巧，此刻卸下了沉重的兵器、摆脱了心理负担，更似如鱼得水。
纵身密林之中，所过之处高声传令，连绵回音将战火推向更深的山岭。
“收缩清扫范围，清除山道东侧活尸！主子有危险！”
殊不知，这传令声早已传入某人的耳中。
裴石闻言，他面色一沉，抽刀在手，低声吩咐两名随行的暗卫悄然向山道东侧潜入。
而此时——
山道左侧，山石之上，一抹素影独立其间。
黛玉临风伫立，火光照得她面庞半明半暗。天上下起了细细的小雪，清风挟着焦灼烟味扑面而来，吹乱她额前几缕鬓发，却动摇不了她眉目间那丝冷决。
她静静立着，一语不发。此处地形狭隘，无活尸聚集，表面上看，几乎毫无危险。但只要她脱离护卫包围圈不过一刻，活尸便能循气味聚拢而至。
如今她身侧，竟只剩戈凌一人，荀勇与其他护卫早被分派去清扫周边。
看似又是一场“危局”，只不过这次，是她亲手布的。
果不其然，那两个暗卫迅速出现，无声无息间将逼近的三两活尸斩杀于林中。
她静静望着他们，心中已了然：哪怕她故意松开防线，哪怕“险象环生”，总有一双眼睛，一把刀，替她除去所有威胁。
可如今，唯独他，不愿靠近。
黛玉唇角勾出一丝讥诮，她愈发笃定自己定能安然无恙，她干脆骤然转身，从岩上跃下，毫不犹豫往与护院们相反的位置逃离。
暗卫惊觉她行踪脱离控制，连忙跟上。
黛玉却骤然停步，回头冷冷朝跟随的黑衣人喝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何帮我，却杀我贾府伤者！？”
那两人也跟着停下了脚步，站在火光斜映的林中，青面獠牙的面具下不发一言，仅是默默持刃。
黛玉心中泛起从未有过的怒意，既然你避我如瘟，何必又在背后自作主张地“保护”我？
你既几次要救我，却又不肯见我一面？
这算什么？！
她狠狠一咬牙，竟不再多言，转身就跑。
她跑多远，这两人如影随形，不是来抓她的，也不是来杀她的，只是沉默地替她清除身边的活尸。
好似备受训练的狗，忠诚于某个她看不见的人。
黛玉跑得极快，几乎像是逃。她的行动超出荀勇他们的估算，也超过了暗卫的控制。
她在赌。
她衣袂如风，飞奔不止。她已不再是那个夜不能寐的闺阁小姐，也不再是那个藏着心事、等人来揭开的少女。
黛玉迎面碰上了传信一圈回来的路扶，路扶气喘吁吁，满脸兴奋，“我找到人了！就是姑娘要找的那个——”
没等路扶说完，黛玉毫不犹豫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了。
现在连卜旃都不明白了，这不是说好要引蛇出洞吗？
如今这是什么？引火烧身吗？
不仅仅两个黑衣人追着，便是荀勇他们也心急如焚地追赶，更别提那些活尸兽尸似受了某种牵引一般，只盯着黛玉一人朝她扑来。
这么多人都在护她，黛玉相信他们，现在她只恨自己没把马带上山。
她早已不似之前那般身子羸弱，摘下了遮住口鼻的布巾喘气，布巾从纤细的手下滑落，像她压抑下的矜持、自重，如今骨子里的叛逆占据上风。
她从众多不知所措的护院们身后而过，奔上山道，一直往玄极寺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
几乎所有的兽尸活尸都被世外仙草的气息所吸引，甚至放弃了近在咫尺的活人，疯了一般地向山道奔去，即便他们身后不断有护卫将它们砍杀。
人追人，尸追人，人追尸。
好一场命悬一线的闹剧。
明明还好好的活着，明明还叫人帮助自己，却连跟自己面对面都不愿意？为什么要看着自己曾经带出来的下属身陷困境，又要抽刀相向？
黛玉在那个提笔难以成诗的夜晚独自想了一整晚，那个时候她不因病痛辗转，也不为贾宝玉的漂泊而忧，她只在一遍遍地为那个人找理由：是出于忠义？是形势所迫？是身不由己？
直到夜深天寒，所有理由都说服不了自己，她才承认自己的知己友人是真的走了。
所以如今，她想要一个答案。
就让她任性这最后一回。
“姑娘，快走！”荀勇的喊声越来越近，却仍差一步。
这看似荒诞的事情必要有个结果，黛玉终于停下了，实在累了。所有人都朝她奔来，所有护院都不顾生死地呼喊着要将她带离险地，可她只是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她望着朝她狂奔而来的兽尸。
那一刻，她忽然想到，若那夜她随风去了，如今这一切就都不必再发生。
命运对她是眷顾的，就算她赌错了，她已经将贾府众人带至今日这般，要还给贾府的养育恩情也已经够了。
她也不用再背负贾府众人沉重的命运，更不必亲自走上这条刀山火海。
若真如此……也算解脱。
她寻声转身，只见荀勇几人已经到了眼前，但是比不上近在咫尺的兽尸。
就在那兽尸张口扑来、命悬一线之际，一道破空之声疾射而至。
事实证明黛玉还是赌对了。
箭矢精准贯穿了活尸眉心，尸身轰然倒地。
黛玉转身，箭的方向，林中黑影闪动。
是他。
她只是愣了一瞬，随即拔腿朝那方向追去，眼中藏不住破碎的情绪，嘴唇却紧抿。
这是她最后一点力气了。
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林中，穿行在一棵棵雪中枯木之间。
比起初遇之时，这次，众目睽睽之下，她又一次被那个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