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亲昵

    “蹦极是什么感觉?”朱时宜鼓着好奇的大眼睛,歪着脑袋问。


    潘岳坐在草地上,和朱时宜并排。


    感觉?


    他仰起头,感受四面而来的风,任凭发丝凌乱飞舞。


    ......


    站至塔尖的那一刻,肾上腺素飙至顶峰,他却没在这时下跃,工作人员一边缠挂安全绳,一边向他讲解要领。


    激素缓缓褪去,理性逐渐回笼,下跃的决心,也退却三分。


    生理性对死亡的恐惧一瞬蔓延。


    死亡,是什么?是生命的结束。


    生命的结束,是什么感觉?


    人人畏惧死亡,却没有人真正领会,死亡,究竟是什么模样。


    死亡,是折磨、是痛苦、是煎熬。


    潘岳亲眼目睹过至亲的死亡。


    那年,除夕前夜,外婆静静坐在沙发上,她摆弄着皱巴巴的纸币,嘴里絮叨着,这是给孙儿的、这是给女儿的、这是给女婿的。


    彼时的他还在上中学,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偷偷高兴着,过年又有压岁钱收了。


    他带着美意进入梦乡,祈盼新年早日到来。


    可时间是线性的。新年不会因为期待便提早降临,噩耗却会。


    梦中的潘岳被家人叫醒,他浑浑噩噩地坐上车,进医院。


    外婆的眼睛不再慈祥,她口吐白沫,面容满是痛苦。


    心梗突发而至,外婆再也没睁开眼,带着痛苦离开人间。


    ......


    一分钟里,潘岳回顾了无数个瞬间。


    高塔上,工作人员让他背过身,放松往后躺。


    有那么一瞬,潘岳想着,算了吧,不跳了。


    高处不胜寒。冷风呼啸刮过,潘岳脊背发凉。


    他侧目,朝身后望。


    塔顶风很大,吹得潘岳睁不开眼。


    目之所及,是一片空旷的草地,似吞噬生命的深渊。


    潘岳眨了下干涩的眼。


    余光之处,一抹倩影映入双眸,她伫立着,一动未动。


    潘岳知道,朱时宜在看他。


    无由的力量汹涌袭卷,潘岳笑了。


    人活着有时就是靠一股冲动。


    潘岳正正对着工作人员,点点头。


    工作人员抓住安全绳,示意他后靠。


    潘岳张开双臂,闭起眼。


    面子也好,逞强也罢。


    他,一定要跳。


    ......


    坠落前瞬,潘岳脑子里闪过无数过往。


    老人曾说,人类濒死时刻,脑海会像走马灯般,回放自己一生的深刻瞬间。


    如果真有那么一刻,那百年之后,潘岳希望,他的脑里,会有今天。


    ......


    时间被失重无限拉长,身体穿梭云霄,飓风极速刮过面颊,冰冷还是燥热,痛苦还是喧嚣,潘岳什么都不知道,感官如失灵般,他无意识张张口,却发不出声。


    灵魂悬浮霄空,死亡近在眼前。


    五感尽失,潘岳反而愈发平静。


    ......不是空虚的平静,是安宁的平静。


    这种感觉,就像是——


    向死而生。


    ......


    心间纯粹,潘岳睁开眼睛。


    天空倒映眼帘,白云触手可及。


    潘岳倒吸一口气,灵魂一瞬回归□□,他感受到了他绝对自由的呼吸。


    天地颠倒交替,视野剧烈晃动,天旋地转间,落体坠底,绳索回弹,安全感席卷而来。


    潘岳下意识俯瞰,他看见了朱时宜。


    似有钟声回荡胸腔,他勾起唇。


    求生本能使人不自紧握绳索。


    此刻,同样。


    为了生命,潘岳松开手,仰躺下去,任凭身体如秋千荡漾。


    他张开口,释出胸间无数混沌,心情豁然开朗——


    生与死的边界,是最极致的生命。


    此刻,即是永恒,他会铭记一生。


    ......


    臂间传来轻痒痒的力道,朱时宜戳了戳他:“怎么不说话?是什么感觉。”


    潘岳轻轻笑:“不可言传的感觉。”


    “那让我意会一下。”


    潘岳侧目,偏了偏头:“你也去试试?”


    朱时宜疯狂摆头,下巴一下拉得老长:“算了算了。”


    她鼓鼓唇,扭过脑袋,轻哼声:“不说就不说!


    小姑娘的闷气来得莫名其妙。


    潘岳无奈,他摸向另侧口袋,拿出袋小零食,递给朱时宜。


    朱时宜眼睛噌地发亮:“小熊饼干!”


    她抬起头,一双黑瞳如水晶葡萄般灵亮。


    “你又从哪拿出来的,我怎么都没摸到。”


    潘岳撕开包装,看着朱时宜接过饼干袋,嘎吱嘎吱嚼。


    他不自弯唇。


    有那么个人,她就算坐地上,吃袋几块钱的油脂混碳水化合物,他看着都那么香。


    福至心灵,潘岳后仰,躺上草地。


    “你——”朱时宜轻呼,似是惊诧,忽地,她眉梢轻垂,“你怎么这么爱躺地上!”


    肌肤触碰大地,灵魂朝向安宁。


    生命的浓度一瞬放大,潘岳盘起手,托至脑后:“所以,你要躺躺看吗?”


    ......


    朱时宜轻声笑了。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在琴城,潘岳也是这么让她躺地上。


    这回朱时宜没犹豫,她直直倒下,与草地来了一次幸福的亲密接触。


    朱时宜侧脸,看向潘岳。


    他撑着脑袋,望向天,眉宇柔软,似在回味什么。


    蹦极之后,他似乎有些不一样。


    至于是怎么个不一样......朱时宜难以表达。


    她眯了眯眼,仔细瞧着潘岳的双眼。


    他瞳孔里的意味......是,满足?


    “所以你为什么要去蹦极?”她想知道,潘岳究竟满足了什么。


    “因为,”潘岳声音低醇,一双深邃眼眸,好似装了整片浩渺宇宙,“我想,掌控生命。”


    朱时宜忽然想起琴城那夜。


    那是他们第一次交心。


    过往的画面历历在目。


    谁也没有想过,千里之外,他们会再次相遇,还能一齐躺在地上,说着内心隐匿处的渴望。


    当时,她问潘岳追求什么,他说,追求幸福。


    这次,他想满足的是,掌控生命。


    胸腔似被海棠花茶填满,清新中,又带点甜。


    朱时宜暗暗弯唇,她又多了解他一分。


    大部分时间里,潘岳沉稳、忙碌,总是一本正经;但确幸的是,他愿意向她敞开心门,她不需窥视,就能看见他不为人知的心扉。


    银杏正值残季,冬风吹过,一树黄雨落满青草地。


    朱时宜捡起片银杏把玩。


    脑子一激灵,心里闪过一丝狡黠。


    朱时宜又捡起一片银杏,她咬着下唇,抿起笑意,无声无息地,把银杏往潘岳脸上一丢。


    似是下意识闪躲,潘岳微偏头,敛起眼。


    朱时宜乐得嘿嘿笑。


    “送你的礼物!”


    潘岳抬手,抓起那片银杏,轻轻扫了眼。


    “送我个垃圾?”


    朱时宜哼声,努起嘴巴:“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垃圾,银杏明明这么漂亮,还可以做书签呢!”


    悦城四季如夏,在上大学之前,她从没见过银杏叶。


    朱时宜又多捡了几片揣兜里,她是真喜欢黄叶。


    潘岳弯唇:“好。”


    依着她吧,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视线再次转向高塔,余晖落幕,直视望去,他有点睁不开眼。


    潘岳抬起手,浅浅遮住浓烈的流光。


    失控的高空,他掌控了生命。


    潘岳抵着视线,偏头,默默看向朱时宜。


    她举着片银杏,对向天空。


    一小片夕阳,落在她手上,和她的银杏一般鲜黄。


    潘岳眉宇愈发柔软,他不由摩挲指畔,包住手心的银杏。


    他想永远呵护,握住的幸福。


    --


    晚饭后。


    二人沿着草丛间的小径,往车的方向走。


    去吃晚饭前,朱时宜特意迈开步子,走在前面,引着潘岳往商场去。


    她不想他开车,这样,晚饭后还能一起散个步。


    结果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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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偿所愿。


    藏纳住得逞的笑意,朱时宜悄悄弯着眼睛,并着潘岳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今晚月亮正好,月光徐徐洒下,铺满整片空气。


    熟悉的温度,混着平稳的气息。


    似有若无的吸引,朱时宜心怦怦直跳。


    晚风轻拂,她顺着风的力道,悄悄向旁靠。


    模糊的碰触落在臂膀,下一秒又微微离去,突如其来,猝不及防,蹭得人心痒痒。


    昏暗的路灯,寂静的街道。


    朱时宜轻轻咳了声,拂去若即若离的酥痒。


    “为什么,”她佯装自然,甩着手臂,悄悄侧过眸,“这个公园的路灯,这么黑。”


    潘岳微皱着眉应了声,似在思考。


    “可能是今晚,”他语气如常温和,“月色挺好。”


    内心轰得一声。


    朱时宜轻轻眨了下眼,扭正脑袋,迟缓缓地回过神。


    她抬头,望向月光处。


    ......


    他说,今晚月色挺好。


    ......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吗?


    朱时宜没忍住,又一次看向潘岳。


    他目不斜视,看着没什么不对。


    也是。


    潘岳这直男样子,不像懂这文艺暧昧的人。


    朱时宜没纠结,她低下头,看着潘岳的步伐,下意识放慢脚步,和他迈出一致的步伐。


    清浅的月光下,两道身影绰绰,随着步履摇摇晃晃,却切切实实地挨在一起。


    如此亲昵。


    心尖微动,隐匿的小心思呼之欲出。


    朱时宜的手轻轻颤了颤。她稳住呼吸,扬开唇,大大咧咧地哀嚎:“这里太黑了,我看不清路,你带着我点。”


    言语刚落,她已然抚上潘岳衣袖。


    昏暗间,他的眼睛,她看不清。


    但潘岳没有挣扎。


    朱时宜横下心,手指一揪,抓住他的衣袖。


    她佯装镇定,爽朗地笑了声:“这样安全多了。”


    潘岳没有看她。


    月光模糊了他的侧颜,潘岳的面庞,他的眉睫,看起来是那么柔软,让人真想上手捏捏。


    “你夜盲严重吗?”潘岳冷不丁开口,“夜视障碍,需要多补充维生素A,或者吃点鱼油保健。”


    朱时宜:......


    谢谢,没话说可以不吱声。


    和直男讲话,真的要被气死。


    她有个鬼的夜盲症。


    朱时宜顺口气,安慰自己。


    这样也挺好,起码证明,她找的这个借口很自然,潘岳都深信不疑了。


    “那能食补吗?”朱时宜接话。


    她算是发现了,聊营养保健,潘岳的话尤其多。


    “可以,”潘岳垂眸,扫了眼她,忽而勾唇轻轻笑,“吃胡萝卜就行。记得,不要切块,要切成丝。


    心像被电了下。


    朱时宜扬起唇。


    没想到,他还记得她的奇怪癖好,不吃胡萝卜块,只吃胡萝卜丝。


    ......


    月光是暧昧的助燃剂。


    朱时宜愈发贪婪。


    她微松指尖力道,手轻颤着,缓缓滑落,抵上他的袖口。


    朱时宜悄然掀眼,潘岳没什么怪异。


    她心一横,贴着他的肌肤,沿着袖口抚到掌侧,抓上他的指头。


    潘岳小指轻抽,在她掌间弯了下。


    朱时宜懈开些力道,小心翼翼,不敢动。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


    潘岳肯定会问她怎么了,她该怎么回答?


    ......那她就说,对不起,手冰,不小心摸到的?


    ......


    走了良久,潘岳一句话也没问。


    他们步履缓缓,一步一悠扬。


    唯独相接的手臂,无人晃动,直得发僵。


    昏暗处,朱时宜偷偷笑。


    她喜欢和他散步。


    不用无措地对视,不用尴尬地找话。


    一切,却仿若已然,心照不宣。


    就这样,牵着他的手,顺着月光的方向,跟着他就好。


    今晚,是朱时宜的美好记忆;


    亦是潘岳的,无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