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理念统一

当刘然敲定汉蕃交流之事后,这才看向齐三等人。

齐三等人的问题很简单,却又不简单,看似只是耕种的方向不一致,但却代表了十九指挥下的众人思想的分歧。

他早在刚成弓箭手那时,就知道此世的农业水平还是呈现相当落后的,虽宋代出现了不少农具,以及水利工程的设施,但在耕种一事上,除却少部分交流广泛的地区,其余地区依旧还是准从秦汉以来的耕种方式,那就是地越多越好,播种越多越好,全然不知精细管理。

如他所知的理论,更是在此时弓箭手看来是无稽之谈。

想到这里,刘然微微思索,他当都头时,对于此等情况采用的是自由选择,若是想要精细耕种的,那便种粟米三十亩便可,若是想要继续耕种二百亩,粗耕粗种的,那就继续保持,只要前者出了成果,后者自然会跟上。

随即,刘然朝齐三等人招手道:“你二人想要耕种三十亩粟米,其余种植紫花苜蓿?”

齐三点了点头道:“去年张都头曾讲述刘指挥使你耕种的法子,只要耕种三十亩粟米,其余种植紫花苜蓿,其收成不亚于种二百亩,并且还能有一百七十亩地的紫花苜蓿收成。”

刘然闻言,看向其余几名反对者。

或迫于刘然的威严,他们没敢公然反对,但脸上的犹豫之色,谁都看得出来。

对此,刘然也极为理解,只因他这套理论并未得出真正的成果。去年他曾建议此等耕种方式,却因外出掳掠奴隶,又因李孝忠擅自行动,不得不带人前去支援,在湟州边境拖了几个月,也因此错过了耕种后的管理,以至这套理论的实践,并未做出成果,而这也是众多弓箭手对此感到迟疑的原因。

见其余几人面露犹豫,张介皱了皱眉头,这几人都是他手底下的弓箭手,而今在刘然面前如此这般。

随后,张介对几人从鼻孔里冷哼一声:“你们犹豫个鸟,既然刘指挥使这么说,那定然有这道理,照着做就是了!”

一听张介的话,几人面露惧色,连忙点头:“张都头说的是,张都头说的是。”

望着张介的行径,刘然摇了摇头,这情况让他只觉得自己是逼迫良民的严酷上级。

“张都头,不可如此。”刘然摆了摆手,制止了张介。

他知道如果是以强权压迫,众多弓箭手皆会听从,毕竟本身这些弓箭手便是卑贱的最底层,但凡招惹上级,就会得到惩戒,所以面对上级的指使,也只有言听计从,但这事多了,便会丧失军心,令本就从昔日压迫中稍走出来的弓箭手,再度陷入怪圈之中,甚至影响到士气,倘若发生战争,极有可能会因为此事,出现祸乱。

刘然笑着拉着几人坐在田坎上,聊起了家常。

“齐三,你为何当弓箭手?”刘然朝着齐三询问道。

齐三对于刘然坐在自己边上,颇感受宠若惊,自刘然成为指挥使后,寨内大多弓箭手皆对其憧憬不已,又在前些日里,打败了郑科这名暴戾的前指挥使,更是将其当成偶像一般,要知他们这批弓箭手,没少在郑科昔日压迫下战战兢兢,稍有不慎便会换取鞭挞,就连口粮都得被其克扣大半,真的是有苦难言。然而刘然却以同样的身份,打破了这令人感到惊惧的囹圄。

齐三回忆道:“我家里人都死了,活不下去了,就来当弓箭手了。”

“全死了?”刘然微微皱眉。

“恩,全死了。十多年前西北战事,我爹被派遣劳役之后就没回来,或是死在路上,又或是得罪哪位官吏,被打死了吧,和他一起去的都死了。”齐三或是见多了同样经历的弓箭手,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也感到没有什么:“我母亲死得早,后面我兄长因前些年当十钱的事,导致田税没能给上,田被收了,然后就投河自尽了。”

说到这里,齐三伸出那断了两截的手指的右手,数着那时田税要交多少税。

“支移钱,折变钱,还有甚加耗钱,明耗钱,暗耗钱,秤耗钱,脚耗钱......”或是太多了,齐三不禁挠头,有不少他记不起来了,只知道那是一笔很多的钱,多到让自家平日憨厚开朗的兄长,选择了自尽这一条路。

刘然听着齐三的话,沉默片刻。齐三所说的刘然都清楚,甚至有些也经历过,所谓的支移钱,乃是其输有常处,而以有余补不足,则移此输彼,移近输远,谓之支移。这是一种调节供需关系的正常经济手段,但是官府为了节省运粮费用,强行命令农民自行准备运输工具,并承担一切费用,若是近的尚可,但要是运往边境偏远地区的支移,路程往往几百里不等,民众负担沉重,苦不堪言。

昔日范仲淹,在奏乞免关中支移二税却乞于次边人中斛斗一疏中就提到,宋夏战争中陕西民众支移赋税到延州和保安军时,山坡险恶,一路食物草料常时常时踊贵,人户往彼输纳,比别路所贵三倍,比本处州县送纳所费五倍。若是出人力,能便宜一些,但若是不出壮劳力,就得出钱,这其中高额的成本,全部摊分到农税上头,为百姓带来极大的负担。

此外,所谓的折变钱,更是如此。

原本折变也是为了便于运输和贸易,但官府为了牟利,往往将原定之物,折成钱银或其他物品进行征收,例如历代名臣奏议中记载了北宋刘敞的一条奏折,刘敞在蔡州通判任上发现,宋仁宗庆历七年,1047年,所治州十县,其五种穜稑,而有司乃使以糯与粳为赋,一不如约,吏当坐之。他在奏疏中所指的穜稑是旱地作物,但是官府在折变过程中,却要求缴纳糯与粳这两种水生稻类作物。官府在折变过程中不按市场价格进行,而是依照官府制定的价格,而这个价格往往要高于市场价许多。

民众所交的税钱,便是数倍以计,其中以便官吏牟利。

刘然又朝其余人一一询问,得到的结果大差不差,皆是因为活不下去了,才成为弓箭手。

而这其中,大多数人为何活不下去,理由大多相似,皆是因官府横征暴敛,以至家破人亡,无奈招刺成弓箭手,寻找一条活路。

多是穷苦人,刘然摇了摇头。

齐三并未沉浸以往沉痛回忆,反而望着刘然露出敬重的神色,若是无刘然,他在青山寨的日子也好不了,层层剥削的口粮,性情暴戾的郑指挥使,他非常清楚,如果这些还在,那他迟早会死,死在穷困之中。

因此,齐三笑着道:“刘指挥使,你是我齐三第一个敬佩的人,若是没有你,我齐三或许早就死了,所以,我不信你会骗我们,你既然说种三十亩收成不会变少,那我就信你。”

刘然闻言,望着齐三那满是信任的眼神,心底有所触动。

他所想做的从来不仅仅是反抗即将到来的金人铁蹄,更是眼前这些穷困的黎民百姓,所谓生民如草,死了一茬,还有一茬。但刘然比谁都清楚,生命只有一条,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死了就是死了。草民的确是生命力顽强的象征,从历史有记载以来,无论是盛世还是乱世,草民的身影从来不会缺乏。

只因,战乱也好,还是盛世,草民始终是为活而活,哪怕再怎么耻辱,再怎么被压迫,再怎么被欺凌,都是穷尽一切想要活着。

刘然对这个世道感到无比痛恨,也曾迷茫自己为何会在这个世界重活,他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但他望着眼前卑贱如草,却又如野草般顽强的百姓,还有这黑暗的世道,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哪怕这个事最终结果是失败,他也会去做,放弃的理由有千千万万,坚持的理由,只有一个就足够了。

刘然缓缓起身,望着眼前数人,面露肃然道:“我刘然在你们眼中是如何,我不得而知。”

“但是,还请让你们信我一次。”说罢,刘然对着几人,长长一揖。

“刘指挥使.......”

望着眼前对己等人长揖的刘然,众人心中一惊。

“刘指挥使,我信你,你不会害我们的!”看着刘然真挚的神情,原本迟疑的众人,心中深受感动,咬牙齐声说道。

而这话一出,也代表他们将自己曾经数百年传承的观念,全部抛弃,只为了刘然这句话,付出一切。

听着众人的回答,刘然也是如此,弓箭手,弓箭手,耕战一体,他们将战托付在自己身上,而今连赖以维生的耕也尽数听从,这深厚的信任,令他感到沉重,却也因此奋发向上。

就在众人理念统一时,一名身着褴褛戎装的弓箭手,急匆匆奔赴此地,沿途崎岖的道路,让他摔倒了不少次,但每一次摔倒,他都顾不得有没有受伤,只是撒腿狂奔。

直至看见刘然,露出惊慌神情,高声呼喊:“刘指挥使!刘指挥使!”

“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