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田沿
政和三年,七月。
自刘锜入青山寨,俨然有二月有余,在这期间,刘锜也拜见了辛兴宗等人,只是真正见到辛兴宗时,却令他颇为失望,他本以为对方同为将门子弟,又领军一方,风采定非凡,不料此人外宽内忌,实非良朋、良将之选。
不过,他生性沉稳,且寡言,纵使心中对辛兴宗不甚喜,却也未曾表露出来,于酒宴之上,推杯换盏,也算是愉悦。
此后辛兴宗多次邀约,想要结交一番,刘锜虽觉二人非一路人,也能应付自如,这也令辛兴宗也不由大生好感,只觉对方与自己是同道之人,不愧是将门子弟,而非刘然这等粗鄙之人。
只是辛兴宗不知的是,在刘锜所看,结交辛兴宗不如多随刘然一起,还能增长见识,虽短短数月,却令他茅塞顿开,获益匪浅。
这其中,最令刘锜在意的便是刘然所推行的耕种之法,一亩地可收三石,这哪怕是在西宁州膏腴之地,也是不可能的事。
但刘然却言辞凿凿,这让刘锜也被其所感染,为此不希屈尊,身为拥有三班借职的武臣,他此时穿着草鞋,挽起袖子,头带草笠,手持粪勺在粟田里不断游走浇肥。
这让刘然也颇感奇特,须知刘锜日后将会是青史留名的名将,然而在此刻竟会和他一般,在农田忙碌,着实令人感到惊叹。
然而赵瑄却觉得在情理之中,自幼与刘锜一同长大,他深知刘锜性子与寻常武人不同。刘锜身为刘仲武之子,又是山西大族,从小便饱读诗书,写的一手好字之外,也是弓马娴熟,可谓是文武双全了。
但赵瑄了解,这并非是刘锜最厉害之处,刘锜最厉害之处是在于他若是想要学习,那便会去学,无论期间有多么艰难。
木桶里最后一些沤肥被浇在粟田里,刘锜不由深吸一口气,而后慢慢挺直腰板,感受腰部两侧的酸痛,他摇了摇头,
以拳头敲击后背,以此舒缓不适。
而后他望着辽阔的粮田,感受夏风徐徐吹过,又低头看向饱满的粟穗,不由伸手轻轻捏了一下,俊美的脸庞上浮现一丝笑意。
这农田属刘然名下,但这两月他刘锜也没少忙活,虽有艰辛,但粟穗在眼皮底下日渐茁壮,的确令人心情愉悦。
就在刘锜沉浸其中时,远处忽然传来呼喊声。
刘锜抬头看去,赫然是刘然在呼喊。
刘然身着打满补丁的弓箭手夏装,手里拿着两个葫芦,里面装满煮开后的水,缓缓来到田沿处对着刘锜招了招手,随后又坐了下来。
“郎君,感觉如何?”刘然将手里装水的葫芦递了过去。
刘锜接过水,拔出塞子后,扬起头畅快喝了起来,足足喝了小半壶水,才停下。
“农活不易,锜略感艰辛。”刘锜笑了笑,继续说道:“不过,粮食丰盈,纵使再艰辛,也甘之如饴。”
刘然闻言,看向刘锜忍不住笑道:“若是刘都护知晓郎君在我处,如同老农般忙活农事,怕是会震怒不已。”
刘锜很认真的思索片刻,摇头道:“我父若知晓勉之兄的法子,能令粟米每亩产三石,就算让他下田农活,也定是欣喜的。”
望着刘锜俊美脸庞上,满是认真神色,刘然不禁摇头失笑,数月相处,让他知道对方是什么样的人,虽年少却极为沉稳,也很认真,是对什么事都认真的人。
单凭这一点,刘锜能够在日后脱颖而出,成一代名将绝非是偶然之事。
刘锜盘腿坐在田垄上,把手中葫芦放在地上,望着眼前粟田,金黄色的粟穗在微风吹拂下,荡起阵阵波浪,极为绚丽,很是美丽。
“勉之兄,我有一事想要问你。”
“哦?”刘然闻言道:“你说。”
刘锜缓缓开口道:“我初入青山寨时,曾听你麾下弓箭手所述,你与农田官立下赌约,若是无法亩产三石,你愿辞去指挥使之职,若是能亩产三石,他也愿辞去。”
刘然点头道:“是有此事。”
刘锜沉默片刻,继续道:“勉之兄,我与你相处时,只觉古之君子莫过于此,你为人温和,凡有问必有答,无不藏私,纵如锜这等外人也是如此。”
“而农田官,我也曾与之攀谈,为人或有瑕疵,但仍旧不失一尽职之人,以我所观,勉之兄对自己的耕种技术很是自信。而今以我所看的确不假,此法若是推而广之,于熙河路抵得上三万精兵。既勉之兄胸有成竹,为何要与农田官争锋相对,立下赌约?”
“以勉之兄的才能,无需动干戈,便能达到,为何会如此激进?况且如今形式,勉之兄定能想得到,为何又如此做呢?”
刘锜认真的看向刘然,这便是他这些时日的疑惑,在他看来,刘然明明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为何又要进行这等得罪人之事,这明明是可以避免的。
为何激进,刘然自然清楚,现如今整个宋国上下,皆认为唯一的敌人就是在洗黑的党项,然而谁也不会料到,就是今年,在那白山黑水名为女真的部落,由其首领完颜阿骨打的带领之下,发出看似螳臂当车的反击,然而就是短短数年间,契丹被打的一跃不振,随后更是被其一手毁灭。
而彼时,下一个被一手毁灭的,便是如今的大宋朝!
二帝北狩,刘然并不在意,然而当北宋灭亡之后,数百万生民流离失所,整个陕西五路抛头颅,洒热血,实则早已被放弃。
而所谓的富平之战,实则一败涂地,就连唯一的战果,还是眼前长相俊美青年所打下的。
只是此些话,不可对刘锜明言。
刘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躺在田沿上,望着清澈的蓝天,笑着道:“郎君,可认为湟洲何时战端再起?”
刘锜微微皱眉,他年纪不大,然在兵家行势极有天赋,以他在西宁州所得知的情报,以及数月来游历熙河路,隐约能够觉察到诸州私底下暗流涌动,随道:“约莫二三年间。”
“是啊。”刘然微微一叹:“郎军不愧出自将门,其目光灼灼,湟洲战端怕是就在这二三年间就再起,而那时我等青山寨弓箭手,必将奋勇争先,于战场厮杀。”
“未来大战非我们所能主导,然而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无法主导战争,唯有为此而蓄力,而此种田法子便是如此。”
“郎君你想,若是我先行自耕一年,待来年由农田官认可,再推行,这此间来回就差了一年,而这一年动作慢了,就会令麾下弓箭手力量弱一些。我若是动作快一些,弓箭手便会强一些,一年时日,足够做太多事了,粮丰,便可训军,军若强了,上战场也好厮杀,为国家征战。”
“况且,战争是要死人的,但是我身为他们的指挥使,当然希望能少死一点人,所以哪怕是得罪农田官,我亦不足惜。只要此事办成,便可再办其它事,十九指挥出了成绩,便可推行于熙河路之中。”
“况且,为将者自当以麾下士卒为先,一味因保全自身而退让,此非我之道路也。”
刘然看似轻飘飘的话,实则敲击在年幼的刘锜内心上。
最终,刘然也不知刘锜有没有听进去,只是看见对方没有说话,而是同样躺在田沿上,眺望着远处的深山景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