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天子
所谓漏泽园,乃是崇宁三年所设,以开封府为界推广至州县,中书言:州县有贫无以为葬,或客死暴露者,皆可入漏泽园安葬。
除了漏泽园之外,还有居养院,安济坊,皆是扶持老弱病残孤寡等人,由吏部派人探查,户部拨款。然而自政和元年后,朝廷冗官比起哲宗时期,多了十几倍,兼对外用兵,以及朝廷风气腐败的问题,唯有开封尚且还能勉强维持。其余处仅只是一纸公文罢了,更加方便地方官吏从中克扣的项目,达到中饱私囊的目的。
直至大雪清扫完成,天色才泛白。
东京,皇城,垂拱殿。
垂拱殿乃是北宋皇帝,召见群臣之所。
此殿富丽堂皇,又不失威严。此时殿内已聚集文武群臣,放眼望去如蔡京,童贯,王黼皆在此。
群臣等待时,约莫半刻钟,一名身着朱红龙袍的中年男子,在宦官唱和之下,徐徐朝垂拱殿宝座而去,而其余百官见中年男子,三称万岁。此人正是当今大宋天子,赵佶。
赵佶今年三十一岁,面如冠玉,留清须,身着一身朱红色无龙纹的龙袍,气势贵不可言。
望着在场的文武臣子,赵佶不禁意气风发,他自登基已有十多年了,这十年之中,他继承父兄之遗志,拓土千里,令党项称臣,国内歌舞升平,府库充盈,丰亨豫大,赫然是一副太平盛世。然而他并不满足,自认自己将会功盖尧舜,不仅在武功之上,更该在文治之中,正所谓国之大事,在戎在祭,因此在崇宁二年,下令改其礼制,编撰复三代之礼。
而今,正是政和五礼新仪成之时,随即道:“自朕登基,深感我朝承五季礼废乐坏,大乱之后,先王之泽竭,土弊于俗,学人溺于末习,忘君臣之分,废父子之亲,失夫妇之道,绝兄弟之好,至以众暴寡,以智欺愚,以勇威怯,以强凌弱,庶人服侯服,墙壁被文绣,公卿与皂吏同制,倡优下贱,得为后饰,昏冠丧祭,宫室器用,家殊俗异,人自为制,无复纲纪,几年于兹,未之能革。”
朝堂之下,诸位大臣,如蔡京等人纷纷拱手称是。
其中以蔡京,太府丞王鼎等人最为欣喜,只因政和五礼正是由他们一手编撰而成的,自古以来,礼乐乃国家之重器。
但就在众人附和时,还是有人从中站了出来,手持笏板:“陛下,臣以为此政和五礼有可之处,还请再三思虑,重新修订。”
赵佶闻言双眼微眯,撇了一眼蔡京,顿时让站在原地的蔡京在冬月里,也忍不住汗流浃背。
“张卿请说。”
张所深吸一口气,自修订政和五礼以来,诸多有抱负的大臣,不断的出言阻止,最终结果,都是被一一贬出京外,流放诸路。他深知要是自己今日站出来,唯一的结果,也是和那些同僚一样,但他不能不站出来,这是他们誓死捍卫的理念。
“禀陛下,政和五礼之中,诸礼充斥大量道教之物,如册封新后此等国家大事,祭祀天地、太庙、社稷陵皆与礼法相合。但五礼之中,却得在宫观之中宣发,如中太乙宫,九成宫等道观,赎臣无知,臣不知经典之中,古法之中,何时有此等记载?此与礼不合,还请陛下三思!”
赵佶眉头微微皱起,自从撰写政和五礼以来,有诸多大臣和士大夫奋力反对,大多都在他的示意之下,令蔡京在中书省贬斥,不想到如今礼成,还有人从中站了出来。
随后正色解释道:“道无乎不在,在儒以治世,在士以修身,未始有异,殊途同归,前圣后圣,若合符节。由汉以来,析而异之,黄老之学遂与尧、舜、周、孔之道不同。故世流于末俗,不见大全,道由之以隐,千有余岁矣。朕作而新之,究其本始,使黄帝、老子、尧、舜、周、孔之教,偕行于今日。”
此话一出,不少士大夫脸色一沉,这话若是常人所说,他们定要痛斥一番,甚至会将其贬杀,只因这话的意思,便是道儒同源。这话毫无疑问的动摇了儒家的唯一性。然而说出这话的人,乃是当今天子,不同于仁宗陛下的天子。
因此不少士大夫面露哀色,他们之中不乏秉承范相公救世行道的志向。认为皇帝当拱垂而治,士大夫辅助朝政,自当今陛下登基时,的确是如此主张,但在这十多年之中,令他们发现了一件绝望的事,那就是当今天子并非是仁宗这等皇帝,虽同样宽宏大量,却对权力掌控欲望,强烈百倍有余,这是一名真正的独夫。因此,在这十多年之中,不少大臣前仆后继,欲要恢复仁宗时的盛景,由士大夫治理天下,尤其是当今天子将高涨的热情还有精力,投向朝廷诸礼时,他们认为这是最佳的机会,然而历经数年的斗争,他们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
那就是在当今天子的表演之下,真理的权威解读不再只存在儒家经典之中,他们的权力也渐渐被剥夺,就连儒家的地位也逐渐被道教所撼动。不错当今的陛下,自称为道宗皇帝,但有识之人却看出来了,眼前的皇帝陛下,虽致力道教推广,甚至编写道经,以及不断参加道教活动,但他的意图,是撼动自开国以来,所有士大夫的理念,儒家的地位。
因为,政和五礼之中,大量充斥着道教的身影,就连册封皇后这等国家大事,除了向天,地,乃至太庙,社稷陵宣布之外,还得在宫观中宣布,如中太乙宫,祈神观,九成宫等道教宫观。
原本以为当今天子,沉浸在礼仪之中,就会忙于礼仪,将精力从朝堂管理中转移,却不料却是一招偷天换日,瞒天过海的招数。将他们自古以来儒家在礼仪上的解释权逐渐剥夺,然后引入道家的行为规范和评价标准。
并且在这期间,若有反对者,皆被贬出朝堂之外。
“陛下……”张所脸色一变,还想再度劝说,不料一旁的蔡京拦住了。
对于赵佶那一眼,蔡京深深感受其中的冷意,哪能还让张所继续上谏。
而其余朝臣们,早在修订政和五礼时,被驯的老老实实,服服帖帖,哪敢再吭声。
赵佶望着这一幕,嘴角微微含笑,他是一名很聪明的人,聪明到对权术浑然天成,顺手拈来的地步。
即位以来,如果出现疑惑时,他常常会询问大臣自己的兄长哲宗皇帝,还有父亲神宗皇帝昔日是如何解决此事,在大臣眼里,这是青年的皇帝迷茫之时,正是自己出面解惑的时候。
然而赵佶实则是在暗中揣摩,自己父兄昔日的处境,和自己有何不同,以及大臣们言行透露的尺度。
在这之中,他发现自己的父亲神宗陛下,是用何等手段巩固加强皇权。
利用荆公王安石的变法来攫取本属于他们皇权的权柄,但最终的成果,却并不是那么如意。起码在自己兄长即位时,未曾有汉唐时的皇帝的权柄,只因他们的器量太过于狭小,始终将眼光束缚在儒家的争斗之中。
而自己那看似聪明的父亲,神宗陛下想以儒克儒,始终是落入了下乘。
儒家以礼而登堂入室,以礼束缚皇权,皇帝需要遵守大臣撰写的法规,以大臣制定的礼仪标准,来如何做一个道德楷模的皇帝,这是何等的可笑,身为天子,必须顺从臣子制定的道路。
因此,自登基之后,赵佶致力营造一种自己沉浸于道教的形象,骗过了诸位大臣,利用蔡京,打着遵从父兄遗志,而后再慢慢夺回皇权。
至于蔡京,只不过是他的掌中玩物罢了,用与不用,皆是自己的一言堂而已。
现在,政和五礼的推行,便是他真正展露自己目的的时候了,皇帝的礼仪,当由皇帝自己订制,大臣的礼仪也应当由皇帝订制。
天子是至高无上,任何人都得服从自己的命令。
包括士大夫,包括儒家,包括所有百姓。
他赵佶,才是真正的天子,才是掌控一切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