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 何为家
猪又名为豕。
猪自从华夏文明以来,便是不可或缺的一员,最早代表家的文字,就是甲骨文,在甲骨文的演变中,家则是有住处、养得起猪,才能算作家。
在华夏历史当中,更有六畜,六牧之说,在六畜里,猪牢牢把持着一个位置。
然而无论是在华夏历史,还是羌人历史里,猪的地位始终是占据一份的。
世人常道蕃人以涉猎为生,而后牧牛羊马,实则是反过来,是以畜牧为主,打猎为辅。东汉西羌传就有记载,羌戎在甘青一带的草原上过着所居无常,依随水草的生活,以牧畜为主,牧养马、牛、羊、猪等家畜;生活上以猎取为辅。
上古华夏就有六畜,吐蕃也有七牧。唐朝安史之乱时,吐蕃趁机入侵敦煌时,在敦煌留下的书文,乌宗教源流记载,这所谓的七牧,分别是洛昂牧马人、达木巴牧牛人、惹喀牧山羊人、喀尔巴牧山羊人、桂氏牧驴人、恰氏牧狗人、俄氏养猪人,此七牧便是吐蕃的基础。
吐蕃前身为之羌戎,在羌戎历史里,最早蓄养七牧的记载,可以追溯到战国初期。秦厉公时有记载,河湟间,少五谷,多禽兽,以射猎为事,爰剑教之田畜,遂见敬信。
大意是在战国初,黄河、湟水、析支河曲,五谷粮食缺少,飞禽走兽资源丰富。那时,当时羌人终年以射猎为事务,还没有牲畜饲养的原始畜牧,极为原始。
也因只能依靠狩猎为生,受限于食物的问题无法壮大。在当时秦人掳掠了羌人为奴,有一个名为爰剑的羌人奴隶,在秦国为奴习得了放牧种植的技术,然后爱剑逃回了羌戎。
爱剑将自己在秦国做奴隶时,所学的牧养技术,传授给长期靠狩猎的羌人,也因此成为了羌人首领,此后才有青海等地的羌人崛起。
爰剑也因做过奴隶,又名无戈爱剑。爱剑的后代分化成各个羌人部族,并且随这些羌人部族的壮大,让羌人成为秦汉的心腹之患。东汉灭亡,也有羌人过强的问题,东汉百年征战,始终无法彻底平息羌人祸乱,反而还使国中府库渐渐空虚。
最终地方豪强坐大,导致中央无法控遏地方,成为了国以恒弱,唯汉独强的名声。
在东汉灭亡之后,羌人也未曾因此消亡,在唐时,吐蕃羌人所在的地方,气候温暖,粮食稳定,也因此成为盛唐的强敌,多次给唐朝造成极大的麻烦。
兴于气候,灭也因于气候,吐蕃所在的疆域,气候剧烈下降,雨水缺乏,土地旱灾,蕃人之间也因气候带来的利益损失,出现了极大的内乱,伴随内乱扩大,最终蕃人最后的政权,青唐唃厮啰家族在崇宁三年灭亡,此后也宣告了吐蕃王朝的的终结。
但是,青唐唃厮啰家族的政权虽然覆灭了,湟州的版图也纳入了宋朝的统治,但并不代表此地真正的平息下来。
数年以来,宋军和残留的蕃人,在此地从未停止过厮杀,战争在这片土地带来了巨大的创伤,数以万计的树木在战火下焚烧殆尽,留下满目的疮痍,肥沃的土地,因树木焚烧被风沙所侵蚀,七牧也渐渐失在历史当中。
不过,七牧虽消散,熙河等地的牛马却并未消失,只是牧猪业受到了猛烈的挫折。
所以熙河沿路,猪的身影极为稀少,还好刘然结识了河州鄂特凌部族。此部族臣服于宋国,在宋军入熙河时,部落幸免于难,经过多年的发展,七牧倒是也算有所发展,未和别的部族一般,消失在历史尘埃中。
也因鄂特凌部族,青山寨也从中交易了数十头熙河独有的黑猪,这猪便是后世的青海猪。
获得熙河猪后,刘然、郑科还有许涛三个指挥各自分了一些,以每二十五人为一大队一头猪,然后交给这些弓箭手共养。
当张平亮来到属于自家队伍的猪圈时,远远就听到黑猪发出焦躁的哼哼声,并且黑猪还来回用猪嘴拱着木制的猪槽,显然是饿极了。
望着张平亮到来,守在猪圈的弓箭手,立即抱拳:“见过张队长。”
张平亮缓缓来到猪圈旁,沉声道:“如何?”
弓箭手道:“标下照张队长所言,已饿了这猪两日夜。”
“饿了两个日夜啊。”张平亮低头看着在猪圈里,因饥饿变得暴躁的黑猪,不由露出痛惜的神色,就连站在他一旁的弓箭手也是如此。
这头黑猪只有几十斤,并非是来到青山寨的第一批黑猪,而是第二批,也就是在青山寨里所生的。
当初运送至青山寨的黑猪,养了八个月就配种,又经过三个月生下了二代,大多黑猪生第一胎较为顺利,却也有艰辛的。
眼前这头黑猪便是艰辛的那一头,为此张平亮彻夜守护母猪,他自幼家境并不算差,对耕种、养猪这等事不甚了解,直至来到青山寨,才算从头开始学。
就是对养猪不甚了解的他,却在茫茫黑夜,在微弱灯油火光下,顺利接产了此猪的诞生。
接产之后,黑猪体弱,也是张平亮学习着照顾,从蕃弓箭手那处,问来了土方子,这头黑猪才能顺利成长。并且私底下,张平亮还为其取了名字。
到今时,也有五六月大了。
原本焦躁嚣闹的黑猪,似乎嗅到张平亮的气味,变得开始安静了下来,哼哼唧唧的探头探脑,黑黝黝的猪头轻轻撞击猪圈的木门。
张平亮长长叹了一声,眼眶情不自禁的发红,对着身后弓箭手道:“过一会……过一会你动手利索点……”
那名弓箭手闻言,充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忍不住追问:“张队长,真的要杀么?”
“杀了吧,这是寨里下的命令,也是刘指挥下的。”张平亮有些语气哽咽。
听到此话,弓箭手深深叹了口气,只觉得心底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抽离了一般,变得空荡荡的,他下意识的看向猪圈不远处的一块木板,在那木板上,写着一个字,“家”!
他犹然记得,当初青山寨运送猪崽时,指挥使刘然屹立在高台上所说的话。
何为家,有住的地方,有猪养就是家。
而今……
与此同时,此种情形在青山寨各处上演着。
自从两日前,得到寨内上级的命令之后,诸多弓箭手不再给自己队中的黑猪吃食,那时他们也有所预感。
但真正到来时,这些平日里五大三粗的汉子,面对厮杀,刀箭的凌厉,也不曾退让的弓箭手,此时却个个红了眼眶。
宋史有载,政和元年,弓箭手失其分地,而使守新疆,禁卒逃亡不死,而得改隶他籍,军政尽坏。
对于诸多弓箭手而言,从环庆、秦凤路千里迢迢来到湟州,驻守新疆,本就是迫不得已。
有家不得归,厮杀常伴,内有军吏欺辱,便是弓箭手真实写照。
自从来到湟州,此些弓箭手就成了一群随时会死的行尸走肉,没有故土,也没有安全,更没有希望,只是苟且的活着,然后等待有朝一日死去。
只是,忽然有一天,这日子突然就变了,变得让他们有些陌生,先是军中欺压剥削变少了,然后是耕种的粮食变多了,最后居然可以养猪了。
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让诸多弓箭手有些无从说起,但他们好似不再浑浑噩噩,也少了一丝痛苦。
尤其是耕种劳累了一天后,来到猪圈,看到黑乎乎的猪,吃着豆饼、酒糟、苜蓿草,一点一点的长大,飘忽不定的心神,好像在那一刻就安定了下来。
数百上千漂泊的弓箭手,看着一头头黑猪成长,似乎在千里之外的湟州,找到了家的感觉。
也因为如此,这群大多目不识丁的弓箭手,第一次记住了一个字,家。
何为家,有居住的地方,有豕就是家。
虽然还是很苦,很累,甚至还要和敌人厮杀,刀口舔血的日子也没有改变太多。但在这个世道,弓箭手想要的不多,只是要一个希望,一个家而已。
从政和三年起,到如今接近政和四年的尾声,随着众多弓箭手含着热泪,举刀对着自己悉心养大的黑猪下刀时,他们那微弱的希望的烛火,在此刻仿佛是熄灭了。
家无豕,还是家么?
家无居住的地方,还是家么?
青山寨的弓箭手,在这一刻,仿佛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