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8章 寨民

张平亮转身离开了,当他听着身后传来家猪被杀时撕心裂肺的惨叫声,迈步走的更快了。

濒临十一月的湟州,气温很是寒冷,肆虐的劲风仿佛刀片一般,刮得人脸皮生疼。

张平亮今日身着冬衣戎装,外面还裹着一层羊皮大袄,但行走在寨子里,依旧能够感受到冷风顺着脖子往里钻,哪怕他尽力蜷缩脖子也无用,他经过玖指挥的领地,放眼扫视看去,营地门口已被霜雪覆盖,屋檐上的茅草被之前的大风吹过,却因无人弄,变得乱糟糟的,就连地上原本凌乱的足迹,此刻也看不清了。

自从郑科带着玖指挥的弓箭手前去边境支援,这里已经有几个月无人了,原本热闹喧哗的营地,此时变得极为静寂,毫无生机。

张平亮望着眼前萧瑟的玖指挥营地,胸口好似被巨石堵着,很是压抑,他喉结滚了滚,却又不知做些什么,最终只能叹了口气,掉头离开。

就在张平亮回到自家指挥的营地时,在他前面有两个人,这两人皆是十九指挥的弓箭手,此刻一人扶着简陋的梯子,一人踩梯子上,正拿着干草,小心翼翼的为自己的屋檐上加上。

张平亮脚步下意识一滞。

那名踩在木梯上的弓箭手,正准备伸手接过站在,然后笑道:“张队长......”

“你们......”望着两人的行为,张平亮拿还不明白,这二人是在修缮自己的棚户。

两名弓箭手干笑了一声道:“这不是前些时日大风厉害的紧把屋檐上的草吹出了洞,那时大伙都在修缮防具,没得空来修屋子,眼下闲了,就想着修一修。”

弓箭手修缮自己的居所,本来是一件很是平常的事,但在此刻,张平亮心中却不禁一酸。

随即又将那一抹心酸隐藏,笑着道:“修好了么?若是没有,让我也帮帮。”

两名弓箭手一听这话,哈哈一笑道:“不用,不用。”

张平亮闻言,也没有继续坚持,便摆手道:“那我先走了。”

说完,便继续朝前走去。

两名弓箭手见着张平亮离开的身影,缓缓叹了口气。他们对于这名二十五人的大队长颇为爱戴,不仅仅是他们,就连整个十九指挥的弓箭手也是如此。虽张平亮无呼延通这般武勇,也无张介这般豪爽的性情,能和谁都打到一片,也无宋炎那样神射,更无李孝忠那样的严格,无梁护的沉稳,但是张平亮却是最是平常的人,能够理解他们的难处,会倾听他们的难处。

随后,两名弓箭手继续开始修缮屋子,他们知道过了这几日,自己怕是再也见不到这修缮的房屋了。

只因寨子里的寨主辛兴宗,透露出弃寨的想法,所以不仅仅是他二人,整个青山寨的弓箭手,都知道青山寨的寨主,要抛弃了青山寨,选择撤退。

这让很多弓箭手,感到极为不甘心。

当初,要来湟州是朝廷的旨意,是朝廷剥夺了他们在本土耕战的资格,被派遣到千里之外的湟州,形同流放。

为了一口饭,为了能够苟延残喘的活着,他们忍了,而今好不容易在湟州搭建了青山寨,开辟出了可以耕种的粮田。

也好不容易让原本毫无希望的日子,多了一丝盼望,可以耕种,收成也还不错,还能养上猪了,本以为能够在明年,继续这样下去,或许能让大家吃几顿饱饭,而不是像现在半饿着。

但是,但是……这一切,就要马上消失了。

不甘心么?当然不甘心了,但都只是他们的不甘而已。

身为卑贱的弓箭手,他们就如同蝼蚁一般,不断被世道欺凌践踏,无论是朝廷,还是党项,都是那么的令人感到无力,所以从一开始的不甘,到现在,大家似乎也接受了这个结果。

最终,只能和曾经的弓箭手一样,接受一切,接受自己的不干细,接受自己的无能,接受世道的折磨,然后默默的为自己居住的棚户,好好修缮一番。

无论如何,这都是他们的住处,是他们漂泊在千里之外建立的家,也是他们唯一的容身之所。

告别了两名弓箭手之后,张平亮从第七队来到了第五队,之后是第三队,还有第二队。一路见到诸多弓箭手,都在忙活自己的事物,或是擦拭简陋的木门,或是在修缮屋檐,以及还有弓箭手在粮田里。

明知道要放弃寨子了,这些弓箭手依旧拿着被家猪践踏后,沾染猪粪桔梗,铺在粮田上,然后又用泥土覆盖。

冬月时的田亩,有不少霜冻,因此地里的泥土变得很是坚硬,哪怕弓箭手身强力壮,每挖一段,都得停下歇息一番。

停下歇息时,这些弓箭手望着自己开辟出的粮田,着迷的看了起来,或是想到开辟时的喜悦,脸上展露笑容,又或是想起悲伤,愤怒的事,脸上的表情也在不断转变,最后化作长长的叹气声。

张平亮能够清楚看到,那名奋力挖掘田地的弓箭手,浑身上下冒出的热气。

在这些弓箭手之中,还有身为承局的低级军吏,乃至还有军使,每个人都在忙碌,但忙碌归忙碌,眼里却无任何神气,和数月之前的他们,有着天壤之别。

那时,张平亮还记得,众人苦归苦,但每个人眼里都闪烁着对生活的渴望。

穿行其中,他看到了一名羌人妇女,怀里还抱着一名婴儿。那名妇人远远就看到了张平亮,连忙抱着怀里的婴儿,遥遥打了个招呼。

张平亮认识这羌妇,她是当初掳掠到寨的妇女之一,被赏赐给了有功的弓箭手,后面取名羌花,再之后她就怀孕了。

在对方怀孕时,张平亮还撞见过对方在田垄里耕种呢。

想到这里,张平亮神色有些无力,如果撤退的话,在这冬月里,她们母子还会有活路么?而这样的妇孺,在寨子里还有不少。

他低下头,看见被劲风吹裂的双手,这是一双粗糙又有力的手。就是这双手曾在镇守寨子时,格杀了六七名敌军,但此刻这双手却显得很是无用。

就在张平亮陷入茫然时,耳边传来一道严肃又嘹亮的声音:“平亮,你在这作甚?”

张平亮抬头看去,发现竟是李孝忠。

李孝忠穿着一身戎装,背负弓矢,神色冷然,就好似这隆隆冬月一般,令人有一种敬畏感。而这种敬畏感,就算是张平亮看到他,也有一股紧张的念头。

见张平亮来到自己队内地盘,李孝忠颔首道:“你怎么来这了?”

张平亮今年二十一了,身材也很是高大,只不过比起李孝忠还是矮了一个头,站在对方面前,哪怕自己年纪和对方差不多大,张平亮也下意识觉得对方比自己年长数岁的错觉。

“刘指挥下令杀猪,我去看了一眼,就走到这了。”张平亮叹了口气说道。

李孝忠闻言,点了点头,走到了张平亮身旁,二人并肩而行,望着远处布满霜雪的田亩,里面还有一些弓箭手在施肥。

二人久久无言。

过了一会儿,张平亮道:“李都头,我们……我们要离开了么?”

李孝忠没有吭声,虽然寨内还没下令何时启程离开,但谁都知道,启程离开的日子不会太久,毕竟自从湟州的信使来到寨子后,寨主辛兴宗隐约间就透露出撤退的念头。

而这个念头,也唆使着寨内气氛出现了异动,每个弓箭手都好似收到了要放弃寨子,撤退的信息一般。

最重要的是,指挥使刘然并未和往常一样,发出声明,反而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这令李孝忠极其不满,来到湟州建立青山寨,本就不是大多数弓箭手的意愿,背井离乡,颠沛千里之外,如今好不容易建立出一点成绩,却要弃寨而逃,就连敌人的身影都没看到,这让他感到十分的屈辱,还有不满。

在这凛冬之中,湟州内里生乱,沿路要是撤退,又能撤退到哪里去?莫非撤退到湟州?那里数万蕃人正等着他们呢!

就算熙州、或是河州平定叛乱,州下安定,那长途跋涉之下,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古骨龙城里的党项斥候,莫非真当他们发现不了么?

无寨子可守,在山岭之中被党项人追上,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得知可能要弃守寨子时,李孝忠就精心推算过撤退的路线,得出撤退是死路的结论。

所以,他看了一眼张平亮,沉声道:“你放心,我会阻止刘指挥使的,他一定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