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狗种

窝棚之内,章家娘子低声抽泣着,而章万只能埋头进食,来掩饰自己的激荡的情绪。

二人之间的气氛,沉闷且窒息。

而就在章万摆下碗筷时,远方忽然传来隆隆战鼓擂起的震荡声,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乍听鼓声响起,章万先是松了口气,而后猛然一怔,下一刻,他的心脏猛烈的跳动,之后就好似漏了一拍,瞬间就喘不过气来了。

身为一名军使,章万如何不知在这至关重要的时候,这响彻的鼓声代表的是什么意思。想到这里,他下意识瞧了一眼妻子,而恰好章氏的目光也在此刻对来,二人对视皆看到对方脸色,霎那间变得极为难看。

章万瞧着自家娘子苍白的脸色,吞吐的说了一句:“我......走了,你照顾好两万......”

说罢,便起身跌跌撞撞的离开了。

半个时辰后,青山寨,校场。

诸多弓箭手纷纷赶往汇集在此,共有六百多人,除却巡逻驻守寨门的弓箭手,悉数到场。

弓箭手们一进校场,便下意识的抬头看向高台,见高台上的辛寨主等人尚未来到后,又将目光转移至相熟的人。近日以来寨子内流传着要弃寨撤退的消息,也令一干弓箭手猜测,今日特地召集他们到此,是否就是为了这件大事。

只要一想到事关自身,他们便难以保持安定,纷纷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不少惶恐不安的弓箭手,忍不住和相熟的人攀谈了起来,这其中如承局,军使都难以把持自家不安的心。

“老章.....你那婆娘和儿子,可还好?”一名同样是军使的弓箭手,移步来到章万的身边。

心神不安的章万抬头看去,发现正是自己相识的好友钱则,强撑笑容道:“还好。”

听着章万的回答,钱则也强笑道:“这就好......”

章万也开口询问道:“你家小娘子可还好?”

“还...还行。”

出生庆州的钱则,同样是一名苦命人。哲宗时期,朝廷对熙河用兵,史称熙河开边,转运使为了筹备军粮,以各种手段搜刮民间积蓄,致使不少百姓家破人亡,钱则也是其中一员,那时他仅只有十三岁,家中仅有的粮食被宋军强征,致使他那老实巴交的父亲不得不参军,成为出征熙河的一员弓箭手,才勉强换来稀薄的粮食,让钱则能够活下去。

然而他的父亲自出征熙河后,就再也无踪无迹了,兵籍也只有失踪二字,就连抚恤也全无。

幸好十三岁的钱则,自幼习得耕种的本领,给人当佃农才勉强活到了十八岁,只是后面陕西沿路被当十钱祸害,雇主也因此家财破尽,无路可走之下,钱则走上了一条昔日他父亲的道路,成为一名弓箭手。

数十年的弓箭手生涯,让他性情变得暴躁冷漠,酷爱折磨自己和下属,直至补充兵员,来到了青山寨十九指挥下,呆了两年,才渐渐恢复了些正常,也在此娶了妻成了家,虽然娘子只是蕃人,但是对于他这等落魄的弓箭手而言,能成个家都已是烧香拜佛换来的,哪有怨言。

成家之后,也生了个女儿,初时多有不喜,毕竟在军中厮杀闯荡,钱则深知男丁的重要,更是害怕自己死后,留下寡女会被人欺负。然而当他每次因繁重的农活,还有军中操练而烦躁时,回到简陋的窝棚之内,听到那声软糯的爹爹时候,他那旺盛的满腔怒火,就仿佛悄然间消散,剩下的唯有紧紧抱紧小小的可人,用大嘴亲在自家女儿脸上,用胡子轻轻扎着。

而今,寨子内撤退的消息到处传播,钱则只要一想起撤军的后果,他那颗因女儿而渐渐恢复的正常的心,再度被暴戾所充斥,烦闷,压抑,焦躁,种种情绪蔓延至全身,好似要将他那魁梧的身躯压垮了一般。

钱则望着同样脸色阴沉的章万,握紧双拳,连连深呼吸,忐忑道:“老章.....要是真要撤军,你......”

“老子不知道!”不等钱则说完,章万便厉声说道:“别问我,老子不知道!”

钱则闻言,看着章万那变得狰狞的脸庞,神色一变再变,最终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带着满腔的怒火,还有压抑回到了自家的队伍。

在钱则和章万不愉快的交谈间,其余人也没有闲下来,都在和相识的人交流,然而每个人都未能得到好的回答,一番交谈之后,众多弓箭手皆是脸色阴沉,十分难看。

没有人知道自己的前路是怎么样的,尤其是身为底层的弓箭手而言,茫然,疑惑,焦虑,在每个人的身上出现,各种负面的情绪,在此刻就如同瘟疫一般,迅速流传开来,让汇集在此的弓箭手,心情更是压抑。

站在人群之中的李孝忠,并未和其余人一般,寻找相识的人闲聊,而是默不作声的站在原地。

其余人原本想要去攀谈一番,打听具体的消息,但见李孝忠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息,便也停下了脚步。

不仅仅是李孝忠,就连一向性情和蔼的宋炎,豪爽的张介,乃至呼延通此刻也是如此。

这令其麾下一干弓箭手,心中不由一寒,就连都头也是如此,那他们又该如何?隔了一会儿,负责令旗的旗手舞动起了列阵的旗号,号角声响起。

众多军使也强行按捺焦躁的心,大声喝道:“都给老子列阵了,谁要是出现纰漏,看不扒了你们的皮。”

随着军使的号令,众多承局的呼喝也此起彼伏,六百多人神色一凛,以最短的时间列出方块的军阵。

列好阵后,过了小半盏茶,辛兴宗才姗姗来迟。

而在辛兴宗身后,还有几人,除了刘然和许涛两名指挥使之外,还有辛兴宗的亲军,以及一名从湟州而来的信使。

十月末,寒冬萧瑟,整个青山寨都是灰黄色的。

辛兴宗站高台最中央,俯瞰着底下的一干弓箭手,在辛兴宗的两侧,面无表情的刘然和许涛这两名指挥使,就如同两名护卫一般,拱卫着这名青山寨的寨主。

高台下,两军弓箭手的都头站在最前方,距离辛兴宗十步之遥,而后是军使,之后才是一干底层的弓箭手。

这些弓箭手穿着最简陋,还打补丁的衣衫,和辛兴宗身上那锦衣裘皮呈现了极大的反差,就好似那条无形屹立在双方身前的那道线一样,永远无法被逾越。

诸多弓箭手看到辛兴宗时,纷纷敛声屏息,过去这段时间寨内流传的消息,是否属实就在这一刻揭晓了,所有人心怀懆懆,等待着这名寨主下达指令。

辛兴宗见此很是满意,他往前跨越了一步,大声道:“自去年党项屡次有不臣之心,多次冒犯边疆,挑起保安军境内兵戈。今年之后又在藏底河大肆筑城,鄜延路总管刘延庆奉命出兵讨伐,不料中西贼之计,大败而走,万折损数大军,以至党项声势壮大。而又在七月,湟州边境蕃贼生乱,大举进攻数万驻守宋军,又再度兵败,数十万贼人涌入湟州,熙河震荡。”

“如今,湟州局势溃烂,数十万蕃贼涌入,肆意烧杀劫掠,我等青山寨本该派兵支援,但是.......”说到此处,辛兴宗扫过台下前排弓箭手,举起握拳怒道:“但是,青山寨乃是驻扎在西贼古骨龙城之前,一旦离去,西贼必将进犯湟州,所以本寨主只能按兵不动,预防敌军动向。”

听着辛兴宗的话,台下弓箭手并无太多的感觉,无论湟州是好是坏,这些距离他们太过于遥远,就算湟州人都死绝了,也与他们无关,对于他们而言,只在乎是否要弃寨,以及他们又该何去何从。

“前日有斥候获取情报,党项贼聚兵十万于古骨龙城,贼军声势浩荡,我等势单力薄难以抗衡,不得不避,故湟州信使特奉湟州知州之令,命我等撤军。”

“所以,为了避免遭遇党项贼寇,我们将在今夜凌晨撤军,从南山而行,只要翻过南山,便可前往熙州,到时我们就可以安全了。”

随着辛兴宗话音落地,众多心有不安的弓箭手终于等到了最后的宣判。

弃寨,撤军!

这对于在场的弓箭手而言,无疑是十分残忍的事,他们因为活不下,只能被迫招刺,背井离乡来到青山寨。而今好不容易有了个能称为家的地方,就要再度抛弃,前往酷寒的南山,要知道现在是十月末,南山本就夏日也被厚雪覆盖,而今要是从此路撤军,能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尤其是在青山寨成了家的人,顿时脸色一变,撤军,那就代表他们的家人就要被抛弃,这是他们难以容忍的事。

章万和钱则,双拳紧紧攥紧,脸上露出了狰狞的恐怖的神情。

要撤军了么!

二人情不自禁想起这两年以来幸福的日子,和婆娘在袍泽祝贺下成家的画面,儿女出生时,自己激动的样子,种种记忆在此刻全部呈现在脑海之中,犹如一道道钝刀子,不断割着他们的心脏,让他们分外感到痛苦和挣扎。

久经杀戮的两个人,在这股痛苦之下,暴戾逐渐从心中升腾而起,他们恨不得拔出大刀,狠狠的劈砍,无论是自己人,还是外人,都以腰中的大刀,全部砍杀殆尽,才能将那股烦躁宣泄出去。

但是,长年累月在军中,严酷的军法已深入骨子里,让他们无从反抗,最终只能咬着牙,赤红着眼,选择了接受这个结果。哪怕这个结果,是要让他们放弃难以割舍的亲情,又或则是别的,他们从来只有被迫接受,从来没有拒绝的权力,从来都没有。

要走了么!

所有人的内心,都蕴含着强烈的不甘还有怒火,但当他们看向着高台上穿着锦衣裘皮的辛兴宗时,那深深刻在骨子里的阶级法,强迫着他们低下了头颅,咬牙接受了这个命令。

高台上的辛兴宗,见台下一片鸦雀无声,满意的颔首,果然他选择撤军是对的,根本就没有人会想留着等待党项大军的屠刀到来,而那些寨子里的妇孺,抛弃了也就抛弃了,根本无从大碍。

至于,翻山会死多少人,辛兴宗并不在乎,只要他活着就好了,雪山固然严酷,但他并非无所依仗,眼前近千名弓箭手就是他的依仗,探路的卒子,还有负责辎重的肩夫都应有尽有,哪怕在雪山之中,他也不会缺衣少食。

而就在辛兴宗觉得诸事已定时,一道带着怒火的声音打断了他。

“老子不同意!”

人群中的李孝忠,双眼充满杀气死死盯着辛兴宗,一句一句道:“你莫非要带我们走上绝路么?辛家狗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