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身后事

政和四年,十一月三日。

青山寨营地,李孝忠凝视着西北方向,在他视线的尽头,一道狼烟冲天而起。

狼烟,当以十里设之,以作敌军来犯警示之用,而此道狼烟升起,代表敌军已进入了青山寨三十里地之内了。

当得知敌军进入青山寨三十里之内时,整个寨子的人员都动起来了,纷纷来到各处镇守,尤其是军使以上的都头,个个以身作则,与士卒站在一块,李孝忠就是其中一人。

自从昨晚刘然号令众人议会之后,他们对敌军实力的预判,还有对敌军战略的分析,都有了一个共同的认知。

莫要小看这敌军战略的预判,但凡两军交战,大多数将领都是在迷雾当中前行,寻找偶然出现的战机,然后再以出手。

而今,他们在敌军出动之前,就熟于敌军战略,那就能够在其中寻找一线生机。

那就是青山寨并非是敌人真正的目标,此番攻伐,只不过是因为青山寨阻拦在敌军的必经之路上罢了。

因此,敌军真正的目标是在湟州,他们所想获取的,也是在湟州,而不是在这狭小的青山寨上面。

正因如此,青山寨才有了一线生机。

只要青山寨能够死守不下,敌军就不会全力盯着青山寨,而是会选择分兵进入湟州。不过,在此之前,那就是得保证青山寨不会在敌军的雷霆之势下,化为齑粉。所以,这就需要他们自身了。

所谓的弓箭手,本就是战场上的游魂,国家无力承担禁军的供养,所以才会设立出弓箭手的名目,以分发田亩召集武勇者,为国驻守边境,号为国之篱笆。

实际上就是受雇于国家的雇佣军罢了,刀口舔血,才是他们的生活。

不过在此之前,大伙都明白,想以他们这点微薄的力量,去抵抗十万大军,那不是勇敢而是在找死。

然而当刘然将敌军的战略托盘而出时,所有人都知道了敌军的目的。

以及昨夜在火光之下,浑身鲜血淋漓的众多外出的斥候,从怀里掏出一把沾血的耳朵时,所有人的胸膛都好似炸开了一般。

当刘然说出那句,一时的英雄,还是一世的窝囊鸟汉时,这些身为草芥的弓箭手,胸膛热血彻底被点燃了。

若是可以,谁无英雄之心!

李孝忠回头望着,一个个袒露舍生之志的弓箭手时候,心中那担忧的情绪悄然间散去。

狼烟升腾,代表敌军已进入三十里地之内,想必只有两个时辰,敌人就会真正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了。

留给他们准备的时间,或许也只有数个时辰了。

不过,望着弓箭手的神情时,李孝忠则是觉得并不需要什么准备了,因为这些人只要敌军出现时,就能化身为战士。

就在所有弓箭手心中充满炽热的斗志时,一名担任承局的弓箭手,看着有些散懒依靠在寨墙上的军使,忍不住叫道:“钱军使........”

依靠在寨墙上的钱则,听着手下的承局叫道,抬头看了一眼对方,不耐烦道:“叫甚。”

承局看着散懒的钱则,苦声劝道:“钱军使.......如今大敌就要来了,你这番姿态要是给都头看见,他该如何看我们第十队呀!”

说罢,钱则动了动身躯,就在承局以为自己劝慰成功而心喜时,不料钱则只是因为背后瘙痒,所以才伸手挠了挠。

挠痒之后,钱则露出舒坦的神色,然后摇头道:“大敌是就要来了,而不是他娘的已经到了,既然是就要来了,一个个现在就恨不得拔刀砍人有什么鸟用,还不是要等着。就你们这鸟样,不用敌军到,你们自己就他娘的憋了。”

“要我说,他娘的趁现在能够躺一下,就多躺一会,等敌人到了,那是真的躺不下了。”

听着钱则的歪理,那名承局一脸苦色,不知如何应对。

就在钱则因自己这套理而自鸣得意时,忽然一旁突然有人吭声道:“老钱这话说得对,能多躺一下,就多躺一下。”

一听这熟悉的声音,钱则仿佛受惊的兔子一般,迅速弹了起来。

“张都头,你咋来了,来了咋不说一声呢.......”望着眼前身材魁梧的张介,钱则忍不住谄笑道。

“要是说了,我可就听不到老钱你这实话了。”张介看着眼前勾着背,露出谄笑的兵痞,似笑非笑的说道。

看着出现的张介,钱则搓了搓手,有些心虚的笑道:“哪能啊,张都头,”我可一直和你说的都是实话。”

钱则身为一名十多年的弓箭手,血雨腥风都经历过,难免成为兵痞。他还记得张介初时成自己都头时,他对这寨主的关系户尤有不服,在对方知晓后,私底下和他干架几次,就彻底服气了,果然人说拳怕少壮。

几次拳脚相加之下,钱则也算是对这名都头服气了,加上张介为人豪爽,屡次袒护他这混不吝啬的性子,难免更觉对路子。

张介见钱则谄笑的样子,踢了对方屁股一脚,骂道:“说个屁实话,就你这性子要是放在李孝忠手底下,皮都得扒几层。”

钱则闻言,哈哈一笑:“我这不是你张都头的人么,以你张都头的性子,哪能扒我的皮啊。”

听着这话,张介舒坦一笑,他的性子豪爽,因此对钱则这等老兵痞多有纵容,只要钱则能打,那他就觉得这是个好弓箭手,除此之外,别的都可以不在意。

张介随即也倚在寨墙,他望着钱则道:“老钱,你是个能人。”

钱则一听这话,还当张介是寻常调侃,立即就要反驳,却见张介摆手阻止了他。

“老钱,我和你说实话,论拳脚你不是我的对手,但论战场上你比我经验更丰富,所以老子有事要嘱托你。”

听到此话,钱则敛去了笑容,也不再倚靠在寨墙上,而是伸手一撑,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张介皱眉道:“都头,有甚事你尽管和我老钱说,哪怕你要我杀穿敌军,我老钱也不皱眉。”

张介嗤笑一声:“就你这厮?你当是呼延通呢?还杀穿敌军?”

随后又恢复平静,遥望灰蒙蒙的天边道:“老钱,这次不比以往了,十万大军,那可是多的不得了啊,虽然我那兄弟说,敌军的目标不是我们,只要死守,敌人只要啃不下我们这硬骨头,就会去打湟州,但是在啃的时候,我们要是不死命打,那就得被一口吃了,所以有多少人能活下来,老子也不知道。”

“但是,老子知道,我那兄弟是要拼命的,他不是个说假话的人,他说了不当最后一个死的,那铁定不会最后死,他的性子我了解,如果到时候敌军杀上来,他一定会死撑着,所以老子不能再看着他去死,什么也不去做。”

说到这里,张介看向钱则道:“我知道你是个能人,这么多年,老子也没见过几个当了七年以上的弓箭手,你这厮还能当十多年,还不是个怕死的鸟汉,上战场没少往前冲,算是给老子长了见识。”

“所以,老子打算把我那老娘嘱托于你,要是我死了,你若是能帮衬就帮衬点;不能的话,只能怨她命苦,生了个没出息的儿子,不能给她送终。”

“张都头......”钱则看着比自己年轻七八岁的张介,忍不住张了张嘴。

张介摇了摇头,起身指着寨墙下自己带来的马肉道:“知道你这厮顾家,分你的肉不舍得一人独吃,这是老子特地给你的。”

钱则是个老弓箭手,无需他督促什么,自有主张,也无甚疏漏,说罢,张介拍拍屁股,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