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8章 凶残
夜幕之下,寒气逼人,一干弓箭手搜索了许久,才找到枯枝败叶,然后在一处可蔽风的地方,升起了火堆。燃烧的篝火散发着暖意,驱散了冬夜的寒意。
篝火并不大,众人唯有挤做一团,才能勉强产生温暖,因此不少人几乎是紧紧贴在一起,大家都是逃亡中的弓箭手,也不在乎姿势舒不舒服,只在乎活着。
郑科身为指挥使,待遇比起寻常的弓箭手好了太多,他独自就能占据一块温暖舒适的地方。
然而除了郑科之外,竟还有一人有这待遇,此人和众人一般,蓬头垢面,却无任何胡须,需知,数月的逃亡,一干弓箭手的胡子早就变得乱糟糟,也只有此人,下巴依旧光洁,没有任何胡须,只因此人是一名宦官,也是一名昭宣使。
昭宣使王称,坐在距离篝火最合适的位置。进一步太烫,退一步温暖不足,能够占据这个位置上的他,本因该是极为惬意的,毕竟凛冬之中烤火,是一件很美的事。
然而当他看着郑科等人时,心低却不禁泛起阵阵寒意,哪怕再温暖的篝火,也无法驱散这股寒气。
郑科等人此前奔波,又在厮杀,早就饥肠辘辘,如今烤肉已好,他们迫不及待的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而他们的影子在火光照映下,好似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一般。
望着众人大快朵颐的姿态,王称只觉得喉咙发干,这一路上无论见了多少次,他始终难以接受,郑科等人却干那么的顺手。
王称盯的时间久了,郑科似乎觉察到了,他张开大嘴,从肉脯上狠狠咬下一块肉,混着水囊里的水吞下,又转过头,双眼看向王称询问道:“王昭宣使为何不吃?”
一直瞧着士卒吞咽肉食的样子,王称乍听郑科说话,明明是很平淡的语气,却令他顿时一个激灵,忍不住吞咽喉咙道:“我还不饿,还不饿。”
然而还不待他说完,腹中便传出咕咕声,这令王称不由面露尴尬。
见着郑科不解的神色,王称这才反应过来,他可是堂堂的昭宣使啊,朝廷所赐的五品官。
按理说郑科这些丘八,能见到自己,都是他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了,但这也只是心中想一想罢了,这逃难的一路上,王称可见识到了这些丘八,真正动起手来,是有多么的狠辣。
可以说,这种狠辣不是取人性命这么简单,更不是宫闱之内的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而是一种彻彻底底放弃了礼义廉耻,道德仁义的恐怖。
但最为恐怖的是,在这一路上,他和这群丘八根本没有任何分别,在活下去的执念面前,所谓的礼义廉耻,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王称身为童贯麾下的宦官,能够一路上爬到昭宣使,也是在宫闱之中,自认为见识过各种丑恶,也躲过各种明枪暗箭,尔虞我诈。
但那也只是宫闱之中,哪有真正战场上这等鲜血淋淋,没有温情脉脉,也没有任何遮遮掩掩,有的是无尽的兽性,自相残杀。
这对王称的冲击不可谓不大,所以哪怕他是昭宣使,在此刻也不敢丝毫得罪郑科等人,在这荒山野岭,若是得罪这群暴兵,怕是被当作口粮也无人知晓。
“凉了,可就不好吃了。”郑科哈哈一笑,甚至还能点评一番味道:“今日这几个他娘的太瘦太柴了,不如前些日子那几个好。”
说完,便摇了摇头,继续啃食。
郑科等人每用牙齿撕咬一次骨头,发出的动静,都能令王称感到提心吊胆。他身边这群溃兵,虽然披着人皮,但在他眼里这都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狰狞怪物。
但是,就在王称恐惧身边溃兵毫无人性时,他的腹部发出咕咕声,一股饥饿感传来。
他低着头看向了眼前烤好的肉块,这是一块有油水的肉,王称知道,这是一块好肉,比起别处干瘦的地方,这一块的口感会好得多,这也是因为他是昭宣使才能获取。
王称想起初次食此种肉时的场景,那个时候的他,因心中抗拒,纵使饿的浑身发软,也难以下口,只觉得要是吃这种食物活下去,还不如死了来的干脆。
但是,人要是饿了,那就是野兽,那就是怪物,就算是他也是如此。
随即,王称咽了咽喉咙,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闭上双眼,面露狰狞狠狠的用嘴咬下,瞬间,充盈的肉感出现在嘴里,为了活下去的念头,他狠狠咬下了嘴。
此刻,他那狰狞的姿态,和其余溃兵别无两样。
就在王称等人艰难下咽时,花铁走了一段路,拿着一块堪称是有油水的肉,来到了一名身负重创的弓箭手面前。
这名弓箭手距离篝火比较远,他的腹部有一道可怕的伤势,乌黑的鲜血染透了衣裳,脸色很是苍白,双眼浑浊。
“吃吧,吃了好上路。”花铁将肉放在他面前,然后一屁股坐在了这名弓箭手的身旁。
那名身负重伤的弓箭手,听着花铁的话,盯着眼前放在地上的肉,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嘴唇颤颤巍巍,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说些什么。
怨恨?惊惧?怒火?好像每种情绪皆有,复杂的情绪多的让他,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前不久,和敌人厮杀,他的腹部也被划破,侥幸没死,不过却也因此成为累赘,郑科曾要杀了他,避免行踪被拖累。
幸好有花铁求情,这一路上他因伤势,耽误了不少路程,全由花铁扛着他,只是这条路终于要没了。
花铁抬头看向夜空,那里一片漆黑:“待会我会利索点,你放心,不会痛太久的。”
“多……多谢花都头……”弓箭手露出惨淡的笑容,拿起了他面前的肉,一边落泪,一边细嚼慢咽的吃了起来。
这名弓箭手吃的很慢,花铁也就这样看着。
但是,无论多慢,终会有吃完的时候。
“还有什么想要说的么?”花铁缓缓拔出腰间大刀,望着闭眼做好赴死的弓箭手,询问道。
“我有个弟弟,若是有机会,还请花都头照料一番。”
“恩。”
刀光在夜色下,一闪过而过。
鲜血犹如血花般,撒在冰冷的黄土上。
约莫半炷香。
王称擦了擦嘴角上的污渍,望向躺下歇息的郑科客气询问道:“郑指挥使,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走?”
郑科闻言,坐正了身子,自从在湟州边境大军内讧以至沦陷,所有人都在溃散,这一路上有人逃离,也有人被抓住,有人在逃离的过程中被拦杀。他逃的时候还有二百多人,到如今一路波折,只剩下了九十来人。
其中最大一次厮杀,就是为了救下眼前昭宣使,率军与敌人厮杀,从千人之中将其带走,也导致麾下折损了近百人。
不过,郑科觉得这并不算亏,能够救下昭宣使,这就是大功一件,他也算是搭上了一条晋升的路了,所以这一路上,哪怕再大的挫折,每个人都因缺粮,不得不做出沦丧伦理的事,郑科也在尽力保护对方。
“我们下一步,去青山寨。”郑科斩钉截铁的说道。
“青山寨?”王称听到此话,不由一惊,连忙道:“青山寨可是党项古骨龙城进军湟州的必经之路!这时去,岂不是自寻死路?”
郑科听了王称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的闪过一道挺拔如枪的身影,他没有犹豫道:“有那个人在,青山寨就不会是死路!”
“你说的莫非是?”王称皱眉了皱眉想要询问。恰好在这个时候,花铁握着染血的大刀,姗姗来到,接话道:“青山寨,刘然。”
听到花铁的话,王称闪过恍然大悟的神色,对于这名刘然,他也算是如雷贯耳了,不久前沦陷的湟州边境的门户,就是此人攻下来的。
而他当初为何会来到此地,就是身为童太尉的心腹,前来镀一层金,好继续为太尉效力,只是不想出现了这么一档子事,自己也变成这幅样子,人不人,鬼不鬼。
“解决了?”郑科看向归来的花铁。
“解决了!”花铁叹了一口气,很是疲倦的坐在了地上。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逞凶斗狠,欺软怕硬,这就是真正的他,庆州花铁。
然而,当一次次看着同生共死的部下弓箭手战死,又或是自己动手处理,就算他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由感到战争的残酷。
现在是这名弓箭手,那下一次是否是他呢?
“干的好。”郑科点了点头,并没有觉得这有如何,所谓的战争,本来就是残酷的,这对于郑科而言,可谓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甚至已习以为常。
自宋西北一代,陕西诸路和党项人的战场,从未停止过,而郑科招刺时,恰好是宋朝征战最为激烈的时刻。
边路诸地断粮是常事,土地艰辛,又有党项人劫掠,田亩之地反而难以有多少收成,全赖边路转运,而这些粮食并非是免费的,而是需要还,除了还本粮之外,还需要偿还贷款。
因此弓箭手一直处于贫困之中,除却耕种的粮食难以收成,还得偿还各种贷款,自当今官家登基,也多次罢免弓箭手的贷款,但也不能完全杜绝。
在这种情况之下,弓箭手唯有不断杀敌才能获得一些布帛的奖赏,来此偿还家人的贷款,而这也是为何边境弓箭手,各个嗜血的原因,只因不厮杀,要么穷困而死,要么死在敌人刀下,运气好还能获得一些补偿。
而郑科便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招刺为弓箭手,伴随着他厮杀二十多年征战。
慈不掌兵,以暴治军,已深深刻在他骨子里,两军厮杀,敢退者,斩!行军有拖累者,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