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勇士

心思流转间,刘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起身,沉重的伤势,疲惫的躯体,令他行动略有些迟缓,但他一如既往的坚定。

校场上众多弓箭手,望着刘然那略有些不便的行动,眼里无任何的轻视,反而每人心中皆是热烈与敬重,伤疤从来是战士的勋章。唯有历经血与火的洗礼,厮杀在一线,才能铸造那一身伤疤,而那便是他们的指挥使,刘然!

起身的刘然,似乎感受到麾下弓箭手的目光,他朝呼延通招了招手。

呼延通这名宛如铁塔般的汉子,立即朝刘然走了过去。

而后,在众人面前,刘然虽有些虚弱,却饱含坚定的语气,响彻在呼延通的耳边:“昨夜,敌军来袭,庆州军第四队折损四十七人,军使钱则断臂,身负三十余创,陷入昏睡!”

听着刘然的话,呼延通以那洪钟般的嗓门,朝在场的弓箭手们,重复了这句话。

闻言,在场的弓箭手纷纷神色肃然,昨夜敌袭,他们自然都清楚,其中还有亲身经历者如章万等人,心中更是一片沉重。

“第六队,折损二十一人,幸存者每人身负十余创,军使章万身负十七创。”

呼延通以粗犷的嗓门,继续重复着刘然的话,保证在场的众人,都能够听的到。

校场之中,被点名的弓箭手,如章万等人,情不自禁的伸手抚摸身上的伤势,那传来阵阵痛处的创伤,让他们此时还能回忆起,昨夜是如何厮杀的。

“队长,杨飞象战死,队长陈瑞战死,队长王延战死......”

一道道姓名被念了出来,每一个名字,都代表了昨夜战死之人的姓名。

随着这些姓名被念出,在场弓箭手每个人心中便沉重了一分,就连镇戎军弓箭手也是如此。需知这些人战死,他们也是有份的,只因昨夜这些战死的战士,在山下厮杀,而他们却全部驻扎在安全的山上,坐视这些镇守寨门的士卒战死,但凡有血性之人,又怎能不心生愧疚,不感到沉重。

更有弓箭手,感觉当这些战死的战士,仿佛正在耻笑他们的怯懦,他们的坐视不管。

这令他们感到十分的羞愧。

场内的气氛,顿时充满深深的压抑。

性情如李孝忠,宋炎更是虎目含泪,双手死死握住,紧咬的牙关,更是从中渗血,令他们的嘴里充斥着血腥的铁锈味。但这丝毫不能让他们感到好受一些,反而心中满是羞愧。

昔日,羌人夜袭寨子,他们被放弃,只能在山下拼命厮杀,心中无数次怒骂寨主辛兴宗,指挥使郑科怯懦无能,见死不救。而今当敌人再一次的夜袭,他们却做了同样的事,这让他们如何不心生煎熬。

感受场中充满压抑的气息,刘然抬头扫视而去。

从最前头的都头,到后面的军使,还有后面的弓箭手,每人脸上或有羞愧,或有泪水流淌,或有愤怒,就连镇戎军之人,也无一人不动容。

随后,刘然望向适才一直重复自己话语,传至众人耳里的呼延通:“你们是否对战死的袍泽,心怀愧疚?”

被此一问,本就在极力忍耐的呼延通,瞬间爆了:“是,是,是!”

一连三个是,彰显了呼延通胸中的怒火,此刻的他仿佛一头发怒的猛兽般骇人。

站在最前方的李孝忠,宋炎等人紧握的拳头,此时也是青筋毕露。

“你们无需感到羞愧,因为不让你们下山救援的人,是我!”

“是我,刘然!”

望着场中暴怒的众人,刘然平静道:“昨夜不知敌军人数,夜色漆黑,如若你们下山遭遇伏击,其后果将不可收拾。所以我下令,驻守在山中的你们,绝不可下山支援。”

“所以,你们无需感到羞愧,真正有负他们的是我,是我刘然。”

场中弓箭手听着刘然的话,每个人神色阴沉,这命令的确出自刘然,但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无法想通,为何刘指挥使会下这等命令!

刘然强撑着左肋断裂的剧痛,以最大的声音嘶吼:“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从下这命令起,就已是放弃了他们!”

猝听此话,在场众人纷纷惊骇莫名,他们从未想过,这番话会出自刘然的嘴里,以至无人吭声。

然而刘然还在继续:“所以你们无需感到羞愧,真正不让你们援救的人是我,真正有负他们的人,是我!”

随着刘然这番话一出,在场的弓箭手,此刻才从中醒来。

他们双眼复杂的看向台上的刘然,的确,下令山上队列不可救援的人是刘然,导致山下弓箭手孤立无援,最终战死沙场的人是刘然。

但是,在场之人,谁又有资格说出那番怪罪的话?

就连身负十七道创伤的章万,此刻也是紧握拳头,根本无法说出怪罪的话。

若是躲藏至人后的辛兴宗,他们可以怪罪,可以去怨恨被抛弃,唯有刘然他们没有任何资格去怨恨,更无资格去怪罪。

因为,被抛弃的人里面,刘然本人就是其中一员,这一点,昨夜在敌军中厮杀的他们,比谁都清楚,指挥使刘然所经历的凶险。昨夜但凡他们晚了一步,今日战死的名单里,就有刘然这个名字。

奔赴在一线,拼命杀敌的刘然,这样的指挥使,他们又有何理由去怪罪,又有何理由去怨恨?

若是不幸战死,庆州军全权由李孝忠代理,梁护为辅,这话他们到今时,还能够响彻在心底。

想到这里,在场所有人心底皆是一团乱麻,他们无法去怪罪下令的刘然,也无法去怨恨。这等情形,令他们所有人胸口都好似被大石压住,无法喘息,无法透气。

“昨夜若是下山救援,敌军人数不明太过凶险,故唯有令尔等按兵不动。原因有二,一为敌军要是兵力繁多,我等不幸战死,你们亦可凭借山上地形,遏制敌人的攻势。”“二则是夜间奔赴战场,就算能够平息夜袭,但身乏困顿的你们,在今日绝非来袭敌军的对手,而这便是敌人想要我等做的,落入他们的圈套,而后再给予致命的一击!”

刘然那强撑着喊出的话,他们都听在耳中,落在心底。每个人只要思索一番,都能够知道这道理是正确的。

但并非所有正确的道理,都能够令人信服,因为真正能够做出这等艰难抉择的,也唯有刘然。

不然,昨夜若是其余人若有此提议,或做出这等抉择的,都会令寨子分裂,谁都不想成为被抛弃的一员,否则他们的负隅抵抗,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真的有负他们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望着面色复杂的众人,刘然伸指朝章万而去,“章万你与手下弟兄有何怨恨,全由我一人承担。”

说罢,刘然费力的解开座椅放着的西夏剑:“你们要是有怨恨,可以上来刺我一剑!”

闻言,章万连连摆手,他岂能对刘然心生怨恨,更不会对刘然动手。

见章万如此,刘然又看向他身后的弓箭手。那里站着昨夜厮杀过后的人,此时有人身上包扎与刘然身上一样的纱布。

而他们此刻也是神情紧张,这情形比昨夜厮杀还要让他们惊慌,纷纷大力摇头。

望着这一幕,刘然深深呼气,随即看向其余人。

但凡被刘然目光扫过的人,也呈现惊慌的神色,就连章万等人也如此,他们又怎有资格怨恨。

“既然不动手,那就听我絮叨几句罢。”身负严重伤势的刘然,感到双腿传来的虚弱,也干脆的坐在了椅子上。

“自敌军来袭,这几日我常常在想,要是当时弃寨逃亡,是否就无今日了?”

“要是我们逃亡,或许还有几人能在酷寒中活命?虽不知能有几人,但总比被党项大军屠戮要来的强。”

场下弓箭手听着刘然的话,他们之中,在此之前未尝没有人有这般想法,这也是自然的事,九死一生,也好歹还有一生。然在党项大军可怕的攻势下,怕是十死无生。

而这一切,都是坐在高台上的那名青年带来的,当初对方独断专行,放弃了弃寨的抉择,选择了殊死抵抗,这也让他们也唯有紧随其后,与党项大军硬碰硬。

但,更多的人知道,如果当初选择弃寨逃亡,失去寨子庇护的他们,在野外这等酷寒的气候下,遭遇敌军的追击,他们怕是就连抵抗都做不到。

更何况选择留寨,一旦被敌军攻破,死的人里面一定会有刘然,但弃寨逃亡,刘然不一定就会死。

“因此数日以来,我曾竭心思索,该如何在党项重兵下取胜,但我刘然非狄武襄,亦非关侯这等绝世猛将,我所能做的,便是与你们在党项大军下,同生共死!”

刘然虚弱的话,透过呼延通的嗓门,清清楚楚的传递至在场的每一名弓箭手心底。

同生共死!

这个词汇,深深刻在了他们的脑海当中。

此刻,当他们望向高台上,那名身负重伤的青年,脑海当中不由自主回忆起这数年的时光,这名青年,与他们一般出自最卑贱的弓箭手,而后不断的晋升,成为军使,成为都头,再到如今的都头。

随着对方的权柄越来越大,但对方始终不变的,就是与他们奋战在一线,从未怯懦后退,唯有的是身先士卒,奋勇当前。

的确,在武人眼中,最优秀的领袖,必将是能够带领他们攫取一次次胜利。

也唯有这般人,才能够真正的令这群手提刀剑的士卒,打从心底认可,膺服。

但是,还有一种人,哪怕不断的失败,颠沛流离,狼狈不堪,依旧还有人紧紧跟随,昔日汉昭烈帝便是如此。

并非唯有胜利,才能带来认可,同样的同生共死,也依旧能够让武人动容。将军难免阵前亡,能够招刺弓箭手的他们,是真的不明白,自己会有朝一日战死吗?

他们打从心底清楚,战死边境才是他们的归宿,只是朝廷视他们如草芥,上级克扣口粮,令他们唯有得过且过,多活一天就是赚了一天。

而这种日子过久了,他们内心始终无法安定,那是一种被茫然环绕的感觉,不知何时死,不知为何而死。

直到此刻,在场的所有弓箭手,好似寻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股感觉,对于目不识丁的他们,难以用言语形容。但他们知道,高台上的青年,与别人截然不同,那是一名真正能与他们一同作战,一同赴死的人。

而有这般念头的人,绝不止庆州军才有,镇戎军此时也同样如此,只是往日恩怨,令他们难免还是有些芥蒂。

就在此刻,刘然抬头望向镇戎军的方向,徐徐抱拳道:“自我招刺以来,曾得罪不少镇戎军的袍泽,只希望,如今大敌当前,还请众位能与我一同对敌,在此我对你们赔个不是,只是希望往日恩怨,能够在今日消除。”

”哈哈哈.......”这一刻,许涛看着高台上的刘然,突然笑了起来,若说前些时日,他是被刘然背后势力,以及麾下呼延通,还有裴虎这两爪牙所慑,不得不臣服。那么在此时,他是真正的对眼前青年,感到膺服,只因他也是一名武人。

而后神情肃然:“刘指挥使,往日里我许涛,的确是对你有诸多不满,但我也是一名武人,是一名真正的武人,如今大敌当前,往日恩怨,又算的甚。”

“你刘指挥使携庆州军奋勇杀敌,我镇戎军乃是昔日曹武穆所立,自创以来,百年间破敌无数,我许涛又怎敢堕其名讳!”

随着许涛此话一出,镇戎军心中再无芥蒂,唯有同样誓死杀敌的念头。

此刻场中所有弓箭手,在这一刻,再无往日恩怨,唯有同一个身份,那就是一名武人。

具有真正勇气的武人,而非空有武力,却毫无胆魄的武人,而是能够提刀上阵杀敌的武人。

而这一切,皆因台上那名厮杀在一线,冲在敌人最前方,从不退缩的青年,刘然。

英雄,从不只有成功才是,更重要的是在无尽的黑暗当中,仍旧发出一抹光芒。无论这抹光芒多么微弱,都会引导其周围入,继续奔赴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