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3章 分化
帘帐掀开的刹那，裹挟着冰碴的寒风在身后呼啸而过，发出呜咽的声响。费析跨过凝结冰霜的门槛，进入帐内，腐熟的羊脂味混着牛粪独有的气味直冲鼻腔。
在那三足青铜火盆里，燃烧的牛粪和木柴腾起青灰色的小流烟柱，顺着烟囱向上钻出。早已坐在主位上的耶和小狗盛的面庞，在牛油脂的烛灯下，忽明忽暗。
那左耳处的金环，在火光下倒影的细长暗影，犹如悬在刑架处的绞索，令人不敢发出任何动静，气氛显的异常沉闷和压抑。
费析见此，不由吞了口唾沫，小心翼翼的踏在羊皮毡上，而后低头跪了下来。
而往利星罗，这个党项贵族见此，浑然不在意耶和小狗盛的怒火，反而嗤笑一声，随后大步一跨，镶铁的靴子，碾碎了火盆边沿掉落的碎屑。粗硬的发辫横扫而过，穿着沾染冰霜的皮氅，径直坐在了一处羊皮毡上，如同一头气势昂扬的雪豹一般。
当他坐下时，大刀的刀鞘，与严冬之下冻硬的地面，发出细碎的撞击声。
其余人也有样学样，纷纷找了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短短时间，偌大的营帐内便坐满了二三十人，除却费析之外，大多都是此次出征的部族头领。
坐在羊皮毡上的他们，打量着站在原地的费析，露出似笑似讥的神色，像是在看一出好戏。
而站在原地的费析，觉察到周围传来的打量的目光，只觉得头皮发麻，或帐内过于温暖，他的后背止不住的渗汗。他能感受到汗水顺着后颈流淌，落入脊沟中，令背后变得黏腻起来。
除此之外，最令费析感到不安的是，坐于首座之上的耶和小狗盛，自进帐内却一直一言不发。
这他只觉得空气都好似凝固了一般，格外的压抑。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是几个呼吸，又好似一柱香。
耶和小狗盛那粗哑的声音，终于落在了费析的耳畔中。
“将你们发生的事，全部交代，不可有任何错漏！”说罢，忍不住发出一声冷哼。
闻言，听到动静的费析，心中微微一松，那沉闷的气息，让他几乎忍不住的胡思乱想，而今不怕都统军发怒，就怕一言不发，那说明此事已无法挽回。
随即耶不敢耽误，立即开口道：“今日我等随突律将军出发，一路直上欲彻底击碎宋军，初时由奴隶军发起进攻，而后我等便直冲而上，其结果喜人。宋军并非我等对手，他们的防线也被其击溃。”
“然而就在我等想要彻底瓦解他们的反击时，不料宋贼之中有头领带兵支援，突律将军身先士卒想要斩杀对方，而那宋将耶非将军对手，被打的无法招架。”
“若就是如此，便也罢了，奈何就在我等乘胜追击时，宋军之中有异常勇猛之人，其冲杀根本无法阻拦，所到之处，纵使我等殊死纠缠，却也被其接近将军，致使将军手臂被斩，身负重创.....”
说到此处，费析涩声道：“突律将军虽被其所伤，但宋贼也不好过，立即带人逃离战场。将军受创，也未敢有歇息，生怕宋狗缓过神，便下令我等继续追击......”
听着费析的讲述，盘坐在羊皮毡内的众人，也不由露出慎重的神色。
就连耶和小狗盛，听到那名宋军以一己之力拖延数百精兵，杀伤数十人，眼里也难免露出厉色。能够有如此武勇的人，毋庸置疑就是前两日与他阵前斗将的那名宋人。
而当听到对方身负重伤，差点战死时，耶和小狗盛眼里的失望一闪而逝。
他失望的是，并那宋人并未被擒杀，而是这样武勇的人，竟不能为他所用。
随着费析的阐述，众人和耶和小狗盛也听明白了其中的过程。
听着宋人的坚韧抵抗，耶和小狗盛不禁道：“原来如此，此些宋贼当真是坚韧。”
随后这模赞叹，立即被强烈的恼怒取代。
纵使宋人再如何顽强，如今局势乃是敌寡我众，任凭如何抵抗，既阻拦在他们的面前，都得被彻底屠戮，化为齑粉。
尤其是那名为刘然的宋军。
在此次出征之前，他曾得到一个命令，势要将此人击杀。当时他还不为意，只因此人名头太小。纵观其名声，也不过是在湟州边境，大破羌人罢了。
而那些羌人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无甲胄，无有序的军纪，更无武勇的将领。
然而这些时日的接触，令他明白了此人，绝非小可。
仅仅以不足千人的青山寨，便击溃了破丑氏，而后又阻拦他们两三日。如今就连突律也先后在其手中受挫。
此人年纪不过仅年十九，这样的人，太过年轻，潜力太过恐怖，他日定是高白大夏国的心头之患，断然不可留。
既是如此.....
耶和小狗盛心中盘算了片刻，他瞅了一眼营帐内的各头领，此次出击，突律未能获取胜捷。如若再让自己手底下的人出手，那这些部族头领势必心生不服。
就在耶和小狗盛，无奈之下准备将此功让出时，另一边坐毡上传来冷冽的嗓音：“宋贼寨子还有多少兵力？”
众人随着那声音源头望去，发现赫然是骤然起身的往利星罗在发话。
往利星罗的身材极为高大，哪怕是盘踞在羊皮毡上，也令人无法小视其魁梧的身躯。更何况随着他的起身，庞大身躯的阴影，仿佛将大半个营帐都笼罩了。
外加其于往利氏的身份，使得他充满一股无法描述的威严。
在此次出征大军之中，他地位仅次于耶和小狗盛。所以他的发话，无人敢于忽略，就连身为都统军的耶和小狗盛，也将目光投了过去，想知道对方会说些什么。
起身站起的往利星罗，凭借高大的身躯，他只是随意一瞥，众人神态被他尽数收入眼底。对于在场这些人的念头，他也算是心知肚明：“如今我们在此耽搁太久了，整整五六天了，要知道我们的目的，可不是一个小小的青山寨，而是那昔日羌人的故地邈川城，而今宋人所据的湟州城。”
“只有那里才是我们真正的目的，占据了湟州，我们便能与河州接壤，与河州羌人取得联络，甚至还能将其策反，使河州也出现震荡。晋王殿下占据藏底河，使西宁军刘仲武，以及保安刘延庆不敢随意出动，但也令晋王殿下脱不开身。”
“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进军湟州，杀死宋将辛叔献，彻底取下湟州城与河州蕃人取得联系，好与晋王殿下夹击宋贼，而不是因为一个小小的青山寨止步不前！况且此地缺柴少粮，多待一日，我等便少一天粮草，受冷一天。不如直接进军湟州，也好攻下后，搂着热哄哄的女人入睡。”闻言，众人纷纷点头，的确他们此次携重兵而来，可不是为了区区一个宋军寨子，而是为了整个湟州。只有攻下湟州，他们的付出才会有收获，可口热辣的美酒，还有香喷喷暖烘烘的女人。
“所以你的意思是？”耶和小狗盛双眼一眯，冷冷盯着起身的往利星罗。
被耶和小狗盛注视的往利星罗，无任何畏惧：“我的意思，无需在意一个宋贼寨子，如今他们已穷困于山中，我等前方已无任何阻拦，明日便挥师进军湟州！”
闻言，耶和小狗盛环顾四周，嘿嘿冷笑：“这是你一人的主意，还是大家的主意？”
往利星罗道：“是我一人的主意，不过也可以是大家的主意。”
说罢，往利星罗朝后望了一眼，随即大脚狠的一踏羊皮毡：“贞观四年，宋贼王厚率宋贼出击，占据了整个湟州。而我们当时在做什么？我们则是在白高大夏国内苟延残喘，因梁氏贱女几次大败于宋人手中，国内军力亏损。如今在大王的治理下，我们终于有了再战之力，取回昔日的荣耀，我们莫非还要在此耽搁？坐视宋贼反应？”
说到处，往利星罗猛然拔出手中大刀，“如果你们还想留这里的，无需起身，但想与我明日一同出发，亲手夺回荣耀，直奔湟州的，那就给老子站起来！”
话音落地，众党项头领心中顿时一惊。
这仗势怎么就到这地步了？
他们本来只想看一出好戏罢了，好让都统军不敢偏袒自己的部下。
但一转眼间，怎么这好戏到他们的身上来了。
几名部族军主，瞬间没了主意，他们虽粗狂不懂礼数，但眼下只要是个人，就知道现在的局面，是两位军中最有权势的人产生了分歧。
而这分歧也波及于他们之中，一个不慎，就会划分成两派。
一个是统领大军的最高指挥官耶和小狗盛。一个是出自边防贵族的往利星罗。选择一方，只得罪其中一个，要是两个不选那就是得罪两人了。
“这下该如何是好？”
“要不我们留下？”
这句话还没说完，便有几人同时同时呵斥：“放你娘的屁，你要留下就留下，老子才不受这苦，早日去湟州，就早日攻下享受！”
又有人高声反驳：“你他娘的，都统军还未发话，你去个卵的湟州，可别忘了都统军发话才说了算。”
“我看都统军没反驳，就是同意了。”
“在这老子冻了几天了，连根柴都找不到，喝口热汤都喝不到！”
帐内吵成一团，费析尽量蜷缩脑袋，生怕招来注意。
而往利星罗则就此抬胸环抱，与耶和小狗盛对视着。
听着这些吵闹声，望着与自己对视的往利星罗，耶和小狗盛几乎忍不住发出冷笑。
眼前的一幕，显然是往利星罗想要脱离自己的管辖，争权罢了。
但如今的局面，也可以说是他自己一手促成的。若不是拒绝往利星罗的请战，让突律率先出击，获取声望和威严。那也不会被对方抓住空挡，出现了如今的事。
而这也是为何，他在先前拒绝了往利星罗请战的缘由，此人本就仰仗部族实力，对他的管辖明里暗里的违抗。倘若再令立功，以其人性子，狼子野心如何藏匿的住。
只是，随着突律的战败，他的威严大损，往利星罗又以大义逼迫，纵使他武艺绝伦，也难以强硬拒绝。
不过，耶和小狗盛还想挽回局面，随即冷着脸道：“你这是铁了心，要离去么？”
听着此话，往利星罗冷笑一声：“都统军号令麾下去破寨，如今破寨不成，颜面受损，我甚是理解。但你可知道，此次重兵出征非同小可，并非你股掌玩物，所以恕我不能奉陪，明日一早，我就会带兵前往湟州。”
此话一出，耶和小狗盛，望着场中喧哗的众部族头领，怒极而笑：“好好好.....你们当中，还有谁想要一同去的，明日索性一起。”
房当苍起身，拉开厚重的羊皮大袄，看了一眼往利星罗，暗恨对方先前不给面子，愤恨道：“老子留下，明日随都统军一同将宋军残贼一同剿灭。”
闻言，往利星罗瞥了一眼，便不再在意。
而另一名先前讥讽过房当苍的人，则开口道：“以都统军的实力，明日定能清杀宋军余孽，我便不留下碍手了。明日一早，我愿奔赴湟州，为大军充任先锋，攻势湟州。”
随着二人表态，其余人也纷纷说出了自己的立场。
望着各自表态的众多头领，耶和小狗盛与往利星罗，二人之间也如针尖对麦芒。
最终的结果，便是除却房当苍外，唯有两名部族头领愿意留下，其余人与往利星罗，一同前往湟州。
对此，耶和小狗盛心中愤怒，但也无可奈何，此间事一切都缘由突律战败引起。这些部族头领，想要离开此地，进军湟州本就占据大义。
纵使没往利星罗站出，他也会下令他们进军湟州，但因对方突然爆起，被其抢过了话语权，这就使他骑虎难下了。
得到话语权的往利星罗，心情甚好，随即道：“既都统军已有决策，那我就先退下了，明日我等还得奔赴湟州，不久留了。”
说罢，便一扬大氅就抽身离去了。
随着往利星罗的离去，其已打定主意跟随的党项各部头领，也纷纷起身离去。
当最后一名党项头领离去时，帐外的暴风猛然增大，将玄狼大纛吹的啪啪乱响。
坐在帐内的耶和小狗盛，看着火盆内燃烧的通红火炭，将一缕缕烟雾带起。他恍然间，好似听到远方传出冰裂的动静。
“都统军......”一名留下的党项部族头领，小心的看着出神的耶和小狗盛。
闻言，从中醒来的耶和小狗盛，冷冷看了对方一眼道：“往利星罗说的对，我们耽误的太久了。明日，就在明日，必破宋贼残兵，而后直奔湟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