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4章 蛆食
而那时,恰好是漆黑的夜空吞噬最后一抹白线时。士卒们身上布满了霜雪,撤退的队伍像是被嚼碎的骨渣,在崎岖的山道上拖出蜿蜒血痕。
行走至后头的刘然,仿佛能够听到队内传来牙齿打颤的动静,不知是担架上的伤兵的抽搐,还是抬着担架的弓箭手紧咬着牙关。寒风卷着碎雪灌入众人的衣襟,像是有无数把钝刀刮擦着脊骨。
众人撤离至山中之后,很快就有人前来接应,其中便有张军医和弟子张唯之二人。
此时这二人面容枯槁,短短十来日光景,身材就瘦了两圈,看上去变得更加单薄。
自开战以来,二人虽非战士,无需上阵搏杀,但足以称得上是劳苦功高,身为军医的二人,属十日以来,未曾睡过一个好觉,也未吃过一次好饭。
接应伤员之后,众人也未多说,而是直接将伤员转移至寨内住所治疗,其中不乏伤重需截肢者。面对此些伤员,纵使心有不忍,也唯有咬牙命人将木棍与粗葛缠绕在一块,塞在他们嘴里,然后以麻绳捆绑,再以斧子大力挥砍,又以烧红的烙铁烫至伤口止血。
这个过程,极为骇人和残忍,哪怕相隔数百步,也依旧能够听到伤员发出的哀嚎。
尤其是当骨锯卡在胫骨时,一名与伤员相熟的弓箭手,突然发出了干呕声,喷出带着酸臭的胃液在药箱上。
而斧刃劈下的瞬间,整个住所都像是在震颤,飞溅的碎骨带着鲜血和碎肉胡乱的洒落地面。
烙铁接触在血淋淋的创口上,焦糊的肉味和苦涩的草药味,还有鲜血的铁锈味与酒精混合在一块,令空气变得极为恶臭。
三种古怪的气味,在封闭的屋内弥漫开来,形成清晰的层次,冲击在每个人的鼻腔中,令他们的喉间不自主的滚动。
恍然间,在场所有人的咽喉,都好似被无形的绞绳套住,胃袋也被一双手紧握,止不住的想要干呕。
而这一切动静,又传至站岗的弓箭手这边。那痛苦的惨叫来回响彻在耳边,令他们脸色变得煞白,双眼更是止不住的露出恐惧。
而这就是战争,战争所带来的创伤,绝非仅仅是一瞬间的死亡,而是如同钝刀子般,慢慢割出一道道放血的口子,将人的理智摧毁,将人的意志磨灭。
对此,坐在以稻草铺出的床榻上的刘然,也能够听见其中的动静,但他也无可奈何。
只能默默闭上双眼,静静的让宋炎将他臂膀上,还有胸口上的伤口再度包扎起来。
今日的厮杀,他虽未曾参与太多,但昨夜留下的创伤,依旧在剧烈的颠簸行动之下崩裂开来,致使好不容易愈合的血痂,也汩汩渗血。
随着惨叫声的不断,所有人心间难免被阴霾侵染。
今日敌人虽退却,但这绝对不代表战争的结束,而是新的战争即将来临。
所以,眼下所有人听着接连不断的痛苦呻吟,难免眼神开始飘向山道下方,而那里,正好是驻扎在山下的党项大军方位。
意志上的折磨,谁也无法杜绝,包括刘然本人也是如此。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他就殚思竭虑每一步,但任何计策也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脆弱的仿佛是窗纸,一捅就破。最终还是得让战士们用性命来填,以手中刀剑厮杀,换取那一线生机。
而伴随着每一次的厮杀,都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
战争带来的痛苦和磨砺,让整个青山寨的人,只觉得精力和斗志都在被不断的消耗。时不时就会被恐惧所笼罩,同袍临死的面容,还有充满刺鼻铁锈味的鲜血,那满地掉落的肢体碎肉,可怕的痛苦哀嚎,就好似时刻环绕在耳边,让人变得疲惫不堪。
或是真的精疲力尽了,在这重重痛苦呻吟之中,刘然的眼前渐渐变得昏暗,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不知怎地就瞌睡了过去。
昏睡中,刘然看见左手的老茧正在慢慢脱落,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箭孔,每个孔洞都在冒出蛆虫般的黑血。而那些战死的同袍,排着队在他面前走过,每个人身上都布满鲜血和创伤,有人被箭矢插中,有人被长枪贯穿,亦有人只剩下半个脑袋。而当他想要看的更仔细时,发现这些袍泽的双眼变得极为空洞。最可怕的是他想要呼喊这些袍泽,但是当他喊出声时,才发现从喉咙钻出的竟是党项人冲锋时的号角声!
这令刘然猛的从中惊醒。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的右手正死死的抓着胸前的包扎的绷带上,好似要将其全部撕开,好让自己获得喘息的机会。而此刻他的后背也被冷汗浸湿,脖颈处更是大片的粘稠,像是有蜈蚣在脊椎上攀爬。
他看着眼前昏暗的屋子,宋炎的身影早就不在了,而在不远处摆放着一盆炭火,让屋内变得没有那么冷。
望着碳火,刘然缓了缓神后,走了过去。将湿透的衣裳艰难脱下,伸出满是伤口的粗糙双手时,他下意识低头一看,梦中那满是孔洞的手掌,瞬间浮现在脑海。这令他脸色顿时一变,身子也瞬间倒退半步,撞到挂在墙角上的甲胄,“当当”发出碰撞声。
听着甲胄传出的震动,刘然发出局促的呼吸声,他这才反应过来,那只是个梦。
然而毫无疑问,那个梦,触及了他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恐惧。
是的,恐惧。
在很多人看来,他应该不会恐惧,一次次的身先士卒,一次次的死里逃生,都没能让他从战场上变成逃兵,而是依旧冲锋在最前方。
但唯有刘然知道,每一次的冲锋,他都是在恐惧着,恐惧死亡,恐惧无法再度见到家人。只不过这一切都被他隐藏的很好,隐藏到连他自己似乎都以为自己不会恐惧。
但此刻,那恐惧就这样切切实实的出现了,像是某种看不见的可怕存在,沉沉压在他的大脑,还有肩膀,四肢,乃至心头上,让他无法动弹,无法呼吸。
所幸那只是个梦。
自党项杀来,他就未曾睡得安稳,大概是因自身太过于弱小,所以这段时日以来,他经常会做各种各样的梦,好在那只是梦罢了。
刘然深深呼吸,将被冷汗浸湿的衣衫脱下,望着身上被包扎的纱布。梦中的恐惧在此刻间变得无比清晰,好似源源不断的浪潮,不断卷席他的理智,侵蚀他的意志,想要将他的一切都摧毁。
他看着甲胄处的短刀,鬼使神差的将其一把拿过,然后的出现在炭火盆前,鬼使神差的插入炭火中,而后将烧红的铁刃,狠狠贴在左臂伤口处。
烧红的断刃紧贴在伤口上,骤然冒出滋滋声。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刀刃与创口粘连的撕裂感中,刘然那脸庞上的惧色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坚毅,是那个被他们需要的“刘指挥使”。
是那个有着锐利如鹰隼般的双眼,嘴角似弓弦的刘指挥使。
打好精神,烘干衣衫重新穿好之后,刘然着屋外的冷风呼啸声,他缓缓来到门前,伸出一把将门打开。
当刘然出现在屋外时,最先发现他的是一名正在啃着冻硬粟米团的巡逻士卒。
望着重新出现的刘然,那名巡逻士卒手中的粟米团,不自觉的从僵硬的指间坠落,而后就是一声惊呼:“刘指挥使醒了!”
随着那人的颤音划破夜空时,其余人纷纷从中惊动。
整个营地内的火把,突然次第亮起,最先跑来的是呼延通,他此刻双眼赤红,就连平日里最爱的铁矛也消失不见了。手里只有一根夺来的火把,一路疯跑至刘然面前,仿佛想要确认事实般,举着火把将刘然从头到尾的照了一遍。
紧接着是梁护,他也将火把照耀在刘然的身上,只是未曾与呼延通那般性情外放罢了,但双眼之中,依旧有掩饰不住的欣喜。
随着火把愈来愈多,全部集中在刘然身前,为整个营地照亮了灰暗的地带。
仿佛他那单薄的身躯,在此刻化成了一块人形的燧石,擦亮了这死气沉沉的寒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