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 绝望

人群当中,众人望着重新出现的刘然,不知道是谁先开口喊出刘指挥使。而后迅速便弥漫开来。

一声声刘指挥使,先后从众人嘴边传出,参差破碎的呼喊着。起初是几个庆州老卒嘶哑的嗓音,接着是伤员们拄着木杖发出的气音,最后连值守的弓箭手,也从箭楼上探着头加入。

这些声音像野火般蔓延开来,却带着仿佛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颤栗。

嘶喊最起劲的是呼延通,火光之下他脖颈上的青筋都根根爆起,好似一条条虬龙,这个平日里最为悍勇的男人,此刻以粗狂的嗓音,来此宣泄出心中所有的担忧,还有无助。

早些时候,他们看着刘然被宋炎搀扶至屋内之后,便只有宋炎出来。

在他们的询问之下,得知刘然并无大碍,只是因疲倦已睡下。

然而正因如此,虽从宋炎嘴里得知,刘然指挥使并无大碍,但他们的心总是七上八下的。尤其是在如今之际,他们耳畔里总是回荡着伤员痛苦的哀嚎,以及那一幕幕触目惊心的场景。纵使是老卒,也在这等可怕的气氛之下,难以坚守坚韧的本心。

此刻的他们,犹如一个个彷徨者,心中充满了迷茫。

而今,当刘然再度出现之时,那动摇的内心,在这一刻迅速出现了主心骨。

强烈的情绪激荡之下,他们望着在火把照亮下的刘然,不知说些什么好,唯有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刘指挥使,来此代替情感的宣泄。

而身处众人之间的刘然,听着众人传来的呼喊,能够清除其中包含的情绪。里面有迷茫,有恐惧,更有哀伤,但更多的是信任,是的,一种沉甸甸的信任。

眼前这群弓箭手,毫无保留的将性命全部托付给了自己。

而这种沉甸甸的信任,令刘然心中涌起暖流,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责任。

刘然望着举着火把的众人,他很想带着眼前所有信任自己的人,在这个吃人的世道里,在敌人的屠刀之下,一起挣扎着活下去。

然而,只要一想起接下来的厮杀,那毫无疑问将是一场真正的残酷场景。敌人将会变得更加可怕,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猛兽般,凶猛的扑过来,要将他们彻底撕碎。

正因如此,刘然觉察到了自己的动摇还有怯懦,所以他绝对不能在众人面前流露出这等软弱的姿态。

纵使敌军兵锋凌厉,他也想带着这群身边的人活下去;带着将性命托付于他,始终信任他的人,在这等窒息的世道中,在尸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路,只为活下去!

无论前方有何等千难万险,他都绝不会再有任何的怯懦,因为他从不仅仅是刘然,更是众人的刘指挥使!

“宋炎和李孝忠在何处?”刘然望着手举火把的梁护等人询问道。

梁护和呼延通对视了一眼,道:“他二人如今在伤员处。”

闻言,刘然颔了颔首:“很好,那你们随我一同去伤员处,看看今日受伤的弟兄们。”

说罢,举着火把的众弓箭手,瞬间从中间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而梁护则亲自手持火把,走在前头为刘然照亮前行的道路。

众人的靴底踩在粗砺的霜雪上,发出沙沙作响的声音。而后全部奔赴于伤员所在之地。

西军旧制,重伤者本应安置在中军百步内,但元丰年间的兵变,朝廷便改了章程,只因怕将死之人会传播恐慌。

而寨主辛兴宗,也颇为认同,视伤员临死哀嚎,颇为不祥。所以伤员的救治场所,距离寨主所极为遥远,将其安置在数百步之外。

随着刘然等人的奔去,数百步的距离,眨眼将至。

距离愈来愈接近,众人的耳边再度被痛苦的呻吟所笼罩,并且越来越清晰。

以蓬草为顶的伤员住所,像是具被剥了皮的尸体,草帘在寒风中露出骨架般的木椽。这是昔日辛兴宗刻意安排的角落,就像是把溃烂的伤口,藏在铠甲最里层。

当站在伤员住所之外时,望着在夜色中,依旧灯火通明的住所,和那一声声刺耳的痛呼,所有人的神情都被深深的哀寂所替代,再无方才的兴奋和激动。

“刘指挥使.....”

站在前方为刘然照亮的梁护,听着耳边的痛苦呻吟,脸色说不出的悲切。

刘然点了点头道:“一起进去吧。”

梁护正要往前走,人群中忽然跑出一道镇戎军的身影,原来此人正是负责照料伤员的人。只不过方才他外出撒了泡尿,又忽听众人聚集嘶吼,便也跟了过去。

如今见刘然要探望自己的兄弟,便立即从人群中窜出,嘴里喊道:“刘指挥使,我来,我来开门。”

说罢,便小跑至前头,在刘然眼前将木门打开。

推开门的瞬间,刺鼻的血腥味混杂着艾草灰的焦臭,以及黄柏的苦涩味顿时扑面而来,像是有实体般糊在众人的脸上。就在这时,梁护手中的火把,突然暗了一下,仿佛就连火焰都无法容忍,这沉闷气氛而窒息。

刚踏入棚内的张五,还来不及将刘然引入,便猝然发出一道尖锐的惊呼:“王七,你在做什么!”

刘然听着张五尖锐的嗓音,径直就闯了进去。

只见在那棚内,一道人影正趴在一名伤员身上,手里还勒着绳索,仿佛要将那伤员硬生生的勒死。

这一幕,令刘然脸色顿时大变,连忙怒吼:“快住手!”

那名为王七的士卒,咋听身后传来喝止声,非但没有停手,反而咬紧牙关,全力紧握手中麻绳,欲将行为做到最后。

眼见王七没有停止,梁护立即冲了进去,狠狠一脚将其踹翻在地,并且马上以膝盖顶住对方的背后,防止王七的挣扎。

被梁护制止,王七没有反抗,而是发出癫狂的大笑。

张五望着王七,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名素来和善的袍泽,竟会做出这等可怕的举止,不禁又惊又怒,大声质问道:“王七,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七癫狂大笑道:“我在做什么,我在救他们啊!”

梁护惊怒道:“住嘴,你分明是在杀了他们!”

“哈哈哈!”王七闻言颤声大笑,泪水从眼眶中溢出:“我就是在救他们,这是止痛的圣药!比张老头的药管用百倍!”

“你放屁!”张五顿时大怒,他没想到自己只是去撒了泡尿,回来便看到兄弟们都死了,被王七用麻绳都勒死了。

“哈哈哈哈.....”神态癫狂的王七大笑道:“刘指挥使,你来的好,你来的好啊!”

听着王七癫狂的声音,刘然眼里闪过厉色。他望着躺在草堆上的镇戎军士卒,从先前的大声争执,到现在他们闯入,全然未有人发出动静,这显然是极为不寻常的事。需知这些士卒都是从血战走出来,但凡有风吹草动,都会刺激他们敏感的心,而今却无人从中苏醒。

“王七,你为何杀了自己的弟兄们!”刘然冷冷望着在火光下,神色似有癫狂的王七,冷声询问道。

此刻王七也不再反驳,只是大声笑道:“是,我是杀了他们,但也是救了他们,这是弟兄们求我这么干的。”

“弟兄们求你干的?”

“是,在张五离开时,弟兄们醒了,但他们虽然都醒了,却也和死了差不多。”王七勉强抬头看向指着一名,被勒死的镇戎军弓箭手道:“这是郑高,他在今日的战场上,中了七刀,三刀在腹部,两刀在大腿,还有两刀在脸上和肩膀。”

“他和我说,他太痛了,不想活着,反正明日西贼还会杀来,他没办法和弟兄们一起杀敌了,也不想看着弟兄们死去,更不想再痛苦了。”

“他求我,他在求我杀了他,免得他继续痛苦下去,让我救救他,让我杀了他!”

王七几乎用尽全身力气,纵声嘶吼的说道。

而当他喊出时,泪水从他的眼眶溢出,将他那满是风霜的脸庞,渲染成灰白花脸。

听着王七癫狂的嘶吼,刘然神色一滞,就连张五,还有压在王七背后的梁护,此时也不禁像是遭到鬼压床般,躯体僵变得直,无法动弹。

屋外一同前来巡视伤员的弓箭手们,此时也纷纷变得沉默了起来。

一名年纪只有二十岁的青年弓箭手,情不自禁的开始啃咬起,因持续拉弓而绽裂的手指,直至冻僵的指头变得鲜血淋漓,却浑然不觉。

一名老卒紧握在刀柄,但却不由自主的发颤,引的刀鞘发出叮叮震动。

整个偌大的伤员住所,变得安静了起来。

唯有王七的癫狂大笑,还有呼啸而过的寒风,发出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