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6章 死寂

冷风掠过箭楼发出笛哨般的尖啸,火把投在伤员营地的泥墙中,光影剧烈的摇曳抽搐着。

刘然的脸庞在明暗中交替浮现,忽而是指挥使冷硬的轮廓,忽而变成白昼里那名胆敢在党项精锐前坚硬的面容,又忽是在独处时剧烈挣扎的样貌。

屋外冷风萧瑟,众人诡异又宁静。

屋内王七的癫狂大笑还在持续着,只不过笑着笑着,便成了嚎啕大哭。

哭声渐渐传入所有人的耳中。

刘然默默的看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裹挟腥臭的空气。而后缓缓向死去的镇戎军战士走去,他走的很慢,仿佛走在最艰难的道路上。

第一脚踩在破碎的药腕上,第二脚踩在了艾草灰的残渣中,直至第三脚,他才来到了郑高跟前。

他低下头,望着郑高伤痕累累的身躯。

微弱的火光之下,郑高的身躯上布满了创伤,鲜血渗透了纱布,以及脖颈处呈现的红紫勒痕,都这么的清晰。还有那双始终紧握的双拳,纵使脖颈被勒的窒息,也未曾放开。

见此,刘然俯下身来,伸手探去抓住郑高死死紧握的双拳,艰难的将其掰开。发现那拳头里,攥紧了一枚染血的铜钱,随后将另一只拳头也掰开,还是一枚铜钱。

两枚染血的崇宁二字,深深嵌入郑高掌心血肉当中,与鲜血凝成一块,崇宁二字的崇,恍惚间变成了鬼祟的祟,甚是诡异。

刘然知道这个习俗,元丰年间种谔奇袭米脂寨时,死者皆握着铜钱,那时还是元祐通宝,而这也是西军历来的旧俗,意为“买路钱,”是为了死亡之后,进鬼门关买通阴兵,希望下辈子投个好胎。

如法炮制,刘然将每名死去的弓箭手掌心摊开,都能发现两枚紧攥手里的“买路钱”。

见此,刘然深深叹了口气,转过身来看着被梁护压在地上的王七,不知以何种情感去对待。

片刻之后,刘然开口道:“老梁放开他吧。”

闻言,一脸复杂的梁护也渐渐松开膝盖,从王七身上起身。

而失去了束缚的王七,则并没有起身,此时的他脸上布满泪痕,泪水从他眼眶中不断渗出,蜷缩在地上犹如一个无助的稚童般发出震颤。

张五此刻失魂落魄的瘫软在地上,他不知道为何只是出去撒泡尿的功夫,竟发生了这等惨烈的事。倘若他一直在屋内照料受伤的袍泽,是不是能够避免?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赴死了,就不会有王七勒死同袍的事了?

这一切所有的可能,都盘旋在张五的脑海里,令这名年轻的弓箭手心中犹如被巨石堵住般,几乎难以呼吸。

就连站在外头的众人,此时脸上也变得无助了起来,他们将目光转向身边的袍泽,想要从中寻找些什么东西,但发现对方也如同自己一般,每个人脸上都浮现着茫然,无助,以及绝望的神色。

他们可以接受战死,但当袍泽选择以最惨烈的方式,进行自杀之后。

他们的脑子唯有一片空白,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前去应对。

甚至有不少战士,就连最后那缕残余的意志,也在这等绝望的气氛当中,逐渐被磨灭,眼里渐渐失去了光泽,就连一直紧握在刀柄的右手,也逐渐松了开来。

刘然坐在郑高尸体旁,他望着蜷缩在地发出颤抖的王七,叹了叹气。

按照军法处置,残害同袍者,斩!

然而眼下这个局面,所有人的意志都在战争中饱受摧残,近乎疯癫,纵如他也是如此,何况其余人。

“王七,接下来怎么办,你想过么?”刘然盯着地上的王七询问道。

正躺在地上无助落泪颤抖的王七,耳畔传来询问,下意识抬头望去,但他眼里只有茫然,根本没有任何答案。

见王七茫然的神色,刘然朝一旁的梁护道:“老梁,先将他拉起吧。”

说罢,梁护便将浑身发颤的王七,强行从地上拉了起来。

而此刻的王七,犹如一具行尸走肉,牵线木偶般,任凭梁护将他拉起。在火光的照耀下,王七的衣衫沾染了发黑的残血,随着他的颤抖身上的灰尘簌簌掉落。

拉起王七的梁护,望向刘然张了张嘴:“刘....刘指挥使.....”

刘然伸手制止了梁护,然后起身将身上的羊皮裘衣脱了下来,盖在了死去的郑高身上,并且遵照西军旧习,将代表指挥使的印符压在了上面。其意为“代尔掌军,黄泉勿念”。

随后对梁护道:“先别说话,带上他们跟我走。”

说完,刘然便在梁护面前,动身走出了屋外。

身后的梁护双眼很是复杂,但也不再多话,而是拉过陷入呆滞的王七,还有张五一同跟在了身后。

走出屋外,寒风迎面吹来,犹如刮骨刀般刮在脸颊上,使得人感到生疼。

其中还裹挟着霜雪,钻入刘然鼻腔,在粘膜上融化,他舔了舔唇间的寒霜,很是冰凉。

屋外众人望着刘然出来,他们已明白了发生何事。

正因如此,他们显得异常的安静,那是一种充满了绝望的宁静。

人群缓缓分开,如同被刀劈开的冻肉般裂出一条路,火把在沉默中接连微弱。

在这异样气氛中,某个弓箭手忽然捂住了嘴,他的牙齿身躯正不受控制的发出颤栗磕碰,或是被冷风所袭,又或是别的。但这细碎的哒哒声,迅速在死寂中扩散,直至整支队伍都开始了颤抖,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可怕力量,在黑暗里逼近。

过了片刻,那名将手指啃咬出血的年轻弓箭手,终于忍受不住这死寂,望着走出来的刘然,绝望咆哮道:“刘指挥使,我们还能打赢这场仗么?你能带着我们活下去么?”

话一出口,那年轻的弓箭手瞬间哽咽,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出这等话。要知道眼前的刘然可是一名指挥使啊,纵使对方平日里对人很是和睦,那也是掌管数百指挥队伍的头领,绝不是他一介寻常弓箭手能够评价和追问的。

稍微惹其不快,鞭挞都是小的,极有可能性命不保。

呼延通神色一怒,此人竟说出这等狂悖之语。

随即大步上前,蒲扇大的手掌猛的抓在那弓箭手的衣襟上,就要对其狠狠挥出拳头。

下一刻,刘然的喝止声出现:“通,住手。”

闻言,呼延通手中动作骤然一停。

站在人群当中的梁护,感受众人死寂的情绪,心中不由一窒。眼前的景象让他想起昔日的一次经历,也正是那次的经历,让他从一名都头,变为死卒,幸好被种家人所赦。而那次的经历,正是一场小规模的兵变,当时也是冬夜,也是伤员先开始杀同袍......

刘然深深看了一眼询问的士卒,此人的确是有动摇军心的性质,但问的也没错。

他们如今孤军奋战,前有党项大军气势凶猛,攻势凌厉,后又有湟州自身难保,难以援兵求助,在这等凶险的绝境之中,所有人都难以保持底气,更难有坚韧的意志。

在这等残酷的现实面前,无法遭受考验的人,也绝对不只有一两人。

问出此话的人的确只有一个,但心存此等念头的从来不会只有一个。

所以刘然知道,即使这个问题再怎么艰难,他都必须给众人一个交代。

尤其是在党项人袭来之前,一定要解决这个问题。

但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凝视着众人道:“你们跟上。”

说罢,便踩在粗粝凝霜的地面上,朝别处的伤员住所而去。

其余人面面相觑一番,而后神色带着茫然,都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