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7章 迎

随着往青山的道路深入,陈喜的靴底,每一次落下,都发出粘稠而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那声音,不是踩在雪地上,而是踏半凝固的血冰和冻结的尸泥所发出的。

冰冷的寒气透过他的靴筒,却压不住陈喜心底翻涌的寒意。

这条通往青山寨的山路,在陈喜的眼中,已不仅仅是一条普通的山道,而是彻底沦为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肉阶梯。

目光所及,尽是触目惊心的狰狞画面,左侧一处夯土墙,被巨大的旋风炮石弹硬生生砸开一个巨大的豁口!碎裂的土块混合着暗红的血肉,喷溅得到处都是。豁口下方,一具宋军弓箭手的尸体被拦腰砸断,上半身扭曲地嵌在碎石中,下半身不知所踪,残破的角弓和散落的箭矢浸泡在血泥里。

几步之外,另一名弓箭手仰面倒在斜坡上,头颅不翼而飞,脖颈断口处血肉模糊,冻结成暗红色的冰壳。一只无力的手,却依旧死死攥着一张被鲜血浸透的宋刀。

更前方,几具党项士兵的尸体被巨大的滚木碾过,胸腔和腹腔彻底塌陷,肠子和破碎的内脏如同肮脏的颜料,泼洒在冰冷的岩石和冻结的血泊上,与半截断裂的云梯搅在一起。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

箭矢如同死亡的麦穗,密密麻麻地钉在泥土里、岩石上、甚至冻结的尸体上。折断的长矛、破碎的皮盾、滚木的碎片……战争的残骸铺满了每一寸土地。

陈喜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肉跳,即使身为河州精骑指挥使,但在此刻望着眼前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仍旧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想象!在这样的地方,面对装备精良、凶悍如狼的党项精锐,青山寨的守军,那些的弓箭手们,究竟是如何支撑下来的?!

他看到了那些死去的弓箭手,看到了他们至死紧握的武器,看到了他们残缺却依旧保持着某种抗争姿态的尸体……一股巨大的、颠覆性的疑惑和震撼,如同冰水浇头,让他遍体生寒!

“这莫非是范相公……显灵了么?”一个荒谬却又无法抑制的念头,在陈喜脑海中疯狂滋生。若非神兵附体,若非神佛庇佑,这些弓箭手,如何能在这等血肉磨盘般的绝境中,非但没有崩溃,反而爆发出如此恐怖的意志力?硬生生将数倍于己、凶名赫赫的党项精锐打崩?!

要知道,即便是他带来的河州精锐,面对如此惨烈的消耗和如此凶悍的敌人,也只有土崩瓦解这一条路!而这些弓箭手……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陈喜脑海在疯狂地寻找答案,但他却始终无法用常理做出解释。

在他看来这等情形,唯有以范相公显灵,以天兵附体才能解释这宛如“神迹”的场面。

这令陈喜不由下意识看向被精兵搀扶的张平亮和王当。

若青山寨守军是天兵附体,那他们如何解释?

张平亮和王当,一深一浅地踩在冻得梆硬、又被血反复浸透的山路上。他们的脚步沉重而麻木,如同两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一开始,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阵亡弓箭手遗体,看到那些被砸碎、被枭首的惨状,张平亮的心如同被刀割,喉咙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王当也紧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

但随着脚步的深入,随着越来越多的惨烈景象扑面而来。

被长矛贯穿钉在寨墙上的同袍、被巨石砸碎的的残肢、被战斧劈开头颅露出白花花脑浆的熟悉面孔……无法承受的悲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刷,最终竟将他们所有的情绪都冲刷得一片空白。

最终,唯有麻木了。

并非不痛,而是痛到了极致,痛到了神经都无法传递,痛到了连哭泣都成了奢侈。他们的眼神空洞,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冻结的平静。只是机械地迈着步子,避开脚下的尸骸和滑腻的血冰。

张平亮甚至不敢去想刘然是否还活着。

因为他太熟悉刘然了。

熟悉刘然那沉默寡言下隐藏的倔强,即使再难的境地,他也绝不会表露出无力。

更熟悉刘然那面对任何凶险敌人时,从不会退缩的身影!

无论是在羌贼入侵山寨的那一夜,还是前往救援李孝忠,他总是搏杀在一线。

因此他身上总是伤痕累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这样的刘指挥使,面这等恐怖的党项精锐,……他怎么可能退?怎么可能不冲在最危险的地方?

他……一定伤得很重……甚至……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张平亮的心脏,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担忧。

就在这时,张平亮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具蜷缩在石缝里的党项士兵尸体。那士兵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恐惧,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在临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比恐怖的东西。

这凝固的恐惧,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张平亮记忆深处尘封的闸门!

政和二年。

寨里缺粮,刘然带着他们前往深入湟州边境,于野兽横行的险地猎杀。

也就是那个时候,当时的他险些丧命于熊嘴。

面对突如其来的巨熊,他甚至胆寒的就连弓都拉不开。

也就那个时候,刘然亲身犯险将他从熊嘴下救出。

但也就是那个时候,张平亮亲耳听见那个似乎从不会害怕的然哥,亲口说出他也是会恐惧的!

然哥……也会害怕……也会恐惧

这个被刻意遗忘的画面,此刻在张平亮脑海中无比清晰地闪回!与眼前这具凝固着恐惧的党项尸体重叠!

那么……在他离开山寨去求援的这段时间里……

面对党项人那如同潮水般永不停歇的疯狂进攻,面对身边袍泽一个个倒下,面对夯土墙被一次次轰开……

然哥他……是不是也曾像那夜里所说,他也会恐惧?是不是也曾绝望得想要放弃?他是不是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张平亮的心尖!

强烈的恐惧瞬间卷席了张平亮,令他猛地停下了脚步!身体如同被冻僵,僵硬地钉在原地,令左右搀扶的河州精兵脚步也为之一顿。

“张承局?”猝不及防的两名河州精兵,看着浑身颤抖的张平亮,眉头深深皱起。

而张平亮未曾回答,他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回流,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前方的山路依旧在延伸,通往那残破的寨墙豁口。豁口内,似乎有人影晃动,似乎有低低的哭泣和呻吟传来。

但张平亮却一步也迈不动了。

“张平亮你可还好?莫非是适才厮杀伤及肺腑了?”同样被河州精兵搀扶的王当,立即瞧见了走在前头的张平亮在颤抖。

闻言,张平亮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

他想起刘然曾说的话,面对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直面恐惧,战胜恐惧!

他不是政和二年,那个只能躲在刘然身后的少年了!

他是青山寨的承局!

他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不再是涣散的惊惧,而是坚毅的。

他看向那染血的寨墙方向。

“你说过的……面对它!”

他不再回避。他要去看!无论看到什么,他都要亲眼确认!这恐惧,他要亲手撕开!

“我没事。”张平亮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一股坚韧。

他挺直了因为恐惧而微微佝偻的脊背,迈开脚步。每一步踏在冻结的血泥上,都发出沉闷而清晰的声响,他强迫自己去看那些惨烈的景象,将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眼中,这是青山寨的战场,是他同袍护卫的地方,他不能逃避,必须铭记!

就在他刚刚压下翻腾的心绪,决绝继续前行时,前方一个眼尖的士兵猛地倒吸一口冷气,指着上方,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狂喜而变了调:“看!快看上面!”

所有人,包括正沉浸在自己激烈内心斗争中的张平亮,下意识地猛然抬头。

山道蜿蜒而上,尽头便是那片历经厮杀的寨墙。

在那寨墙下,几个模糊的身影就那么屹立着,仿佛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就在那最高处,布满鲜血和尸骸的道路上,一名青年拄着一杆长枪,巍然矗立。

其身后,硕大的“宋”字和笔力遒劲的“青”字的旗帜,被山间的烈风猛烈地撕扯着、鼓荡着,发出猎猎的声响。

是然哥!

张平亮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

即使相隔数里,那道熟悉的身影,他也绝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