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域之主来自远方

3.第三章

    岑青年幼走入黑塔,整整一百年,再未走出塔门一步。


    冷风刮过走廊,脚步声持续回荡。


    身侧摇曳昏黄的光,暗影在墙面拉长,倏而膨胀扭曲,似一头恶龙从沉睡中苏醒,睁开猩红的眼眸,以恶意俯瞰大地。


    从黑塔中部至塔底,需经过数百级台阶。


    岑青缓步向下,遇冷风袭来,耳畔流淌刺耳的呜咽声。外套下摆被风掀起,翻出暗红色内里。衣领和袖口刺绣蔷薇花纹,传承自他的母亲,最古老纯正的血统。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扎克斯压下心中愤懑,疾行追上前。


    他脸上的红印消失无踪,伤口也在愈合。森冷的目光刺向岑青,失去嘲讽,满是仇恨和杀意。


    茉莉侧身一步挡住他的视线。


    岑青没有任何表示,甚至没有回头看他一眼,态度漫不经心。


    扎克斯从未被他放在心上,完全不被看在眼里。


    这让外交大臣羞愤交加,一种被蔑视和鄙夷的刺痛贯穿大脑,怨恨油然而生,烈火一般焚烧全身。


    凭什么?


    他怎么敢?


    一个注定被送出的王子,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


    “伯爵阁下,您失态了。”茉莉表情冰冷,堪比万年不化的冰雪,瞬间冻住他的恶念,强迫他回归现实。


    “您该记住自己的使命,我想国王陛下不愿意长久等待。他的耐心向来不太好。”女仆面无表情说道。


    她的态度挑不出大错,言辞也是有理有据。


    最后一句话却暴露出真实情感。


    她对戈罗德缺乏尊重。


    甚者,她从心底里厌恶这位血族国王。


    利用肮脏手段窃取权力的卑劣之徒,根本不值得尊重。


    扎克斯眼神晦暗,放松紧咬的后槽牙,猛一拉斗篷,快速越过茉莉追至岑青身侧。


    他以恭敬的姿态行礼,一改之前的嚣张,毕恭毕敬,近似于浮夸:“殿下,请容许我为您带路。”


    “带路?”岑青终于将目光移向他,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窥不出半分情绪。


    “是的。”扎克斯略微抬起头,皮笑肉不笑说道,“您多年未出黑塔,王宫的守卫并不认识您。为免引来误会,造成不必要的麻烦,由我来介绍您的身份,为您引路很有必要。”


    “我是否应该感谢你?”岑青盯着扎克斯,语气难辨喜怒。


    “不敢,我只是忠心为王室服务,尽我应尽的职责。”扎克斯笑容虚假,话说得滴水不漏。


    “职责?”岑青垂下眼帘,遮去短暂的情绪波动,“的确,每一个人都有应尽的职责。你提醒了我,伯爵阁下。”


    话落,不理会扎克斯的反应,他径直越过对方,继续前行。


    天空中阴云密布,狂风肆虐荒野,呼啸着刮过城内。


    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灰云遮挡天空,白毯覆盖大地,目光所及不见二色。


    宏伟的城市淹没在飞雪之中。


    城内建筑垂挂冰棱,王宫也不能例外。高高的尖顶晶莹闪烁,冰晶上覆盖积雪,恍如雪国建筑。


    岑青越过黑塔大门,站定在台阶上。


    冷风似刮骨钢刀,雪片扑上脸颊,降下彻骨寒意。


    他在风中伫立许久。


    外套被风鼓起,下摆翻飞,猎猎作响。


    银白飞舞,高挑的身影萦绕暗黑气息,苍白的脸颊缺乏血色,嘴唇浅淡,眉眼愈显漆黑,暗夜一般。


    他仰头望向天空,深吸一口气,任凭冷空气灌入肺中,禁不住连声咳嗽,眼底却浮现笑意。


    囿于塔中太久,即使是为自保,百年时间也太过漫长。


    沉闷、枯燥,无比压抑。


    危机降临,同样也是机遇。


    “自由……”


    声音流出唇缝,苍白的手抬起,掌心朝上,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


    他的身体太冷,雪花没有丝毫融化的迹象。直至手指合拢,被指尖碾碎,依稀能听到细微的声响,转瞬即逝。


    头顶划过一道暗影。


    乌鸦振翅穿过雪幕,盘旋在岑青头顶。


    “嘎——”


    叫声沙哑刺耳,随风盘绕黑塔。


    更多乌鸦聚集而来,频繁地振翅盘旋,良久不去。


    它们活像是一群秃鹫,盯准地上的猎物——气息奄奄的侍从,随时准备冲下来大快朵颐。


    “报丧鸟!”


    岑青出现时,塔外的骑士自动散开。


    他们不认识这位王子,从未亲眼见过他,但听过他的传闻。


    第一王后所生,国王陛下的长子,名正言顺的王位继承人。


    自诞生起,他就拥有广袤领土和惊人的财富,大部分来自他的母亲,连国王都不能触碰。


    乌鸦在他头顶盘旋,仿佛不散的阴云。


    刺耳的叫声持续不断,一再刺激众人的耳道,惊悚滋生,心悸挥之不去。


    岑青平抬起右臂,接住一只飞落的乌鸦。


    这只聪明的黑鸟俯冲向下,脚爪扣住他的前臂,动作小心翼翼,避免锋利的爪尖伤到他。


    “嘎!”


    乌鸦又一次发出叫声,天空中的同族纷纷降低高度,穿梭在骑士们头顶。


    一只接着一只,鸟群的速度越来越快,带起凛冽的寒风。


    风刃割伤骑士的脸庞,刺痛尚未袭来,鲜血已经流出伤口,滴落在铠甲上,凝集点滴鲜红。


    扎克斯快步追上来,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面色阴沉。


    仅是一个照面,他就领会到这位王子的阴晴不定和难缠,不愧是戈罗德陛下的儿子。


    即使对他心怀怨恨,无比盼望他去死,扎克斯也不得不承认,在诸多王子和公主中,他的凶狠最像戈罗德。


    岑青没有读心的能力,猜不透扎克斯的真实想法。


    如果他知道,肯定会嗤之以鼻。


    戈罗德?


    不,他不会承认。


    如果可以,他宁肯放干身体中一半的血,断绝两人的父子关系。


    哗啦!


    乌鸦袭击之后,骑士们接连挺起武器。


    锋利无比的长矛,宽过两只手掌的重剑,以及火蜥蜴脊椎制成的长弓。所有矛头指向岑青,寒光聚集在他身上,战斗一触即发。


    地上的侍从被遗忘。


    他蜷缩起身体,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小心地用手肘和膝盖挪动,希望不被卷入战场。那样地话,他或许还能多活几分钟。


    和扎克斯一样,骑士们对岑青缺乏尊重。


    这一点体现在行动上,他们将武器对准了他,即便他是一名王族。


    一阵破风声袭来,黑塔外墙上的荆棘更加活跃。


    数不清的荆条从天而降,灵蛇般袭向目标。


    鞭影阵阵,雨点般抽打在骑士身上,轻易荡开骑士的武器,砸裂他们身上的铠甲。


    两个倒霉蛋被抽中鼻梁,登时鼻骨塌陷,鲜血喷溅而出。剧痛使他们握不住武器,只能单手捂住伤处,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这一幕发生得太快,就在电光石火之间。


    塔外的二十名骑士无一幸免,全部遭受攻击,接连被抽倒在地。


    众人在地上翻滚,发出一阵阵惨叫。血色在地面铺开,点点红梅在雪中绽放,散发出腥甜的气息。


    短短几分钟时间,骑士们已是伤痕累累。


    有两人失去鼻子,三人仅剩下一只眼睛,其余人都是满身鲜血和淤青,被荆棘的毒侵蚀体内,必然要痛苦很长一段时间。


    听着骑士们的惨叫,目睹他们的惨状,岑青没有半分怜悯,冷漠地评价道:“虚弱的血族,不值一提的战斗力。难怪会屡次战败,真是令人不齿。”


    他没有压低声音,一字一句清晰传入扎克斯的耳朵。


    外交大臣表情微僵,感到羞愤不已。


    他并不惊讶岑青消息灵通,能够知晓王国战事不利。他甚至心有猜测,国王放他出塔的原因或许也不再是秘密。


    “陛下在等您。”扎克斯无意为骑士保留体面,直接视对方如无物。仅出言提醒岑青,他不应该在这里耽误时间。


    “你果然尽忠职守。”岑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迈步走下台阶,穿过倒地的骑士中间,精致的靴子踏过雪地,踩中凝固的血。靴底的花纹重叠血色,留下一枚惊悚的图案。


    茉莉快步跟上他,沿途一言不发,手中牢牢捧着木盒。


    扎克斯装模作样在前引路,如他之前所言,向所有人宣告岑青的身份。


    乌鸦群飞上高空,刺耳的叫声撕裂寒风。它们的眼珠翻出猩红,这是猎杀的前兆。


    骑士们勉强从地上爬起身,互相搀扶着离开黑塔,试图避开乌鸦群的攻击。


    他们自顾不暇,没人理会地上的侍从。


    他的生命力格外顽强,抓住一只钻出雪洞的老鼠,汲取猎物的血液,勉强恢复些力气,四肢并用在地上爬行,竟也奇迹般逃出生天。


    扎克斯放纵侍从砸门,任由骑士在黑塔前耀武扬威,未尝不是试探岑青,妄图给他一个下马威。


    可惜计划落空,岑青并不可欺。


    事实上,他反过来给了外交大臣强有力的震慑。


    以一种不曾预料的方式,令扎克斯猝不及防,很难做到以牙还牙,只能吃下这记闷亏。


    一行人穿过王宫中的石路,越过雕像曾经矗立的地点,来至城堡大门前。


    门前有骑士守卫,如扎克斯所言,他们对岑青十分陌生,在扎克斯说明情况之后,视线扫过岑青和他身后的女仆,停留超过半分钟。


    “王子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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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国王陛下召见。”扎克斯说道。


    身为王国的宠臣,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放行。”


    骑士们移开交错的长矛,让出通向城堡大门的台阶。


    扎克斯先一步登上阶梯,侧身等候岑青。


    他背对一根罗马柱,微微躬身,单臂侧指敞开的城堡大门:“殿下,请和我来。”


    岑青目视前方,门后隐隐有乐声流淌。


    他的嗅觉格外灵敏,能捕捉到风中的一丝腥甜,格外新鲜,酝酿着贪婪、奢靡、野心和欲望。


    穿过厚重的城堡大门,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地板。挑高的穹顶高过二十米,色彩绚丽的壁画遍布天花板和墙面。浮雕图案诡谲神秘,浑似一个个狰狞的骷髅嵌入云层,使人毛骨悚然。


    走廊内异常空旷,能清晰听到脚步声回响。


    道路右侧是奢华的宴会厅,两扇大门半敞,分割开一幅完整图案,金灿灿的颜色,赫然是一株金色蔷薇缠绕锋利的宝剑。


    容貌俊秀的侍从守在门前。


    他们站成两排,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像是精致的人偶。


    见到扎克斯和岑青,为首两人进一步推开大门,香风和酒气瞬间涌出。


    乐声欢快,入耳后变调,交织成颓靡的音符。


    大厅内花团锦簇,不同风格的美人聚在一起,大多穿着轻薄的纱裙,赤着双足,光洁的皮肤一览无余。


    大厅正前方是国王的宝座。


    戈罗德衣襟大敞,露出健壮的胸膛。右手端着金酒杯,毫无形象地靠在椅子上。


    十多名美人环绕在他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坐在他的腿上,依偎在他胸前。


    美人们忙于争宠,手段百出,莺声燕语不断。甜美的笑声中盛满蜜糖,能轻易腐蚀意志,摧毁铁石心肠,使灵魂永恒迷醉。


    一名衣着华贵的女子同在室内。


    她身段丰满,猩红长裙曳地,腰间缠绕珍珠,细长的脖颈上佩戴硕大的红宝石。


    一头浓密的卷发盘在头顶,一顶金冠压在发上,金冠镶嵌的宝石无比珍贵,来自殷王后的宝库。


    茉莉一眼认出宝石来历,瞳孔登时变色。


    她靠近岑青身侧,语速飞快,将所知一切道出。


    岑青抬眸望过去,女人似有所感,转身迎上他的目光。


    她容貌娇美,气质妩媚,既有少女的娇憨,也有成熟女人的风韵。一双眉毛细长,眼睛和鼻子的轮廓和扎克斯有五分相似。


    她就是现任王后,戈罗德的第九任妻子,也是扎克斯的妹妹,出身伯爵家族的王后左娜。


    她接到扎克斯的口信,出现在这里并不奇怪。


    问题在于她佩戴的首饰。


    当着岑青的面佩戴属于殷王后的宝石,很难不认为是一种挑衅。


    看到左娜的打扮,扎克斯不由得心头一跳。


    他刚想提醒自己的妹妹,奈何国王突然开口,断绝了他的机会。


    “你来了。”戈罗德醉眼惺忪,声音嘶哑。


    他勉强坐直身体,手指却抓不稳酒杯,金色的酒杯滚落到他脚下,残存的液体飞溅在地板上,泼开点点红痕。


    “奉您召见前来,尊贵的陛下。”岑青上前两步,昂首直视美人绕膝的国王,“希望没有打扰您的兴致。”


    他无视一旁的王后,没有给对方半个眼神。


    此举让左娜心生不悦。她正要当场发作,突然撞见扎克斯瞥来的眼神,神情一愣,没能第一时间发出叱责。


    “有件事需要你去做。”戈罗德打了个哈欠,声音懒洋洋,态度疏离散漫。时隔多年,父子两人终于面对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亲情,更像是在对待一个陌生人,“王国需要与雪域结盟,通过联姻。你准备一下,和使团一起北行。你应该感谢我,让你能重获自由,成为雪域之主的妻子。”


    这番话实在无情。


    更加无耻。


    对一名王位继承人,他的第一个孩子,戈罗德没有施舍一分一毫的情感,像是在打发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物。


    岑青没有发怒。


    他的情绪没有任何波动,冷静得异乎寻常。


    “这件事已经定了?”


    “当然。”以为岑青妄图反抗,戈罗德加重语气,以不容置疑的声音说道,“国书已经送出,上面有你的名字。过几天会把你的画像送去,你没有反对的资格。”


    定了?


    那就好。


    岑青缓慢牵起嘴角,笑容明媚:“这可是你自找的,老登。”


    他的发音很奇怪,不是血族语言,也不属于戈罗德知晓的任何一种语系。


    不确定岑青在说什么,戈罗德表情疑惑:“你在说什么?”


    “我在赞美您,陛下。”岑青丝滑地更改语言,笑容依旧不变,比之前更加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