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2章 雨季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裘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汴京已经是夏末秋初了,眼看着冬又近,又过去一年。

李嘉被俘虏到汴京也有一段时间了,和周玉住在孟玄故居的旁边,领着右千牛卫大将军的工资,还被敕封为归命侯。

客观的说,待遇已经不低了。

但落差肯定是有的,在江南的时候,虽然有时候也要照顾手下员工们的感受,可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只要不是太离谱,就没有人敢违逆他,更没有人敢跟他甩脸子。

可是,在汴京不一样。

别说皇帝和东宫,就是杜宣、魏序、林济远这样的当朝重臣他也惹不起。有时候,甚至连一些手握实权的低品阶官员,他都要小心说话。

寄人篱下,莫过于此。

家里的小皇帝,汴京的边角料。

还是时刻被盯着、随时会被扔掉的边角料。

这换了谁能受得了?

空气中带着一股清新的水汽,雨水哗啦啦的砸落在房顶的黑瓦上,顺着屋檐流成珠帘般的丝线,廊下的台阶处,经年累月被雨水滴打的砖石凹进去一排小坑,水滴石穿,藏着时间最无情的秘密。

远处的庭院中,雨水汇聚成浅浅的溪流,表面还漂浮着移动的泡泡。一阵冷风不经意间穿堂而过,声音沙沙作响,卷起柱子上的珠帘,连风也有了形状。

又熬过了一晚,天亮之后,忘了夜有多漫长。

李嘉立在二楼的木板上,任由雨点被风吹进阁楼中,湿了栏杆边的一片地面。

微微碎雨拍在脸颊上,敲打着谁的惆怅?只剩冰凉。

忽然感觉到肩膀被披上一件薄衫,李嘉扭头看去,周玉清丽的容颜映入瞳孔,娇小的身形站在自己面前,伸出葱白玉指为自己系扣带,发丝梳理的整齐明亮,传来一阵幽香。

李嘉伸出双手将她揽入怀中,搂住她的腰肢,轻轻抚摸着她那瘦弱的肩膀。

繁华落尽,一切成空,还有她陪在身旁,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自己为什么……

还是那么不开心呢?

“相公,雨大风急,小心别着了凉。”

周玉将脸蛋紧紧贴在李嘉的胸口,双手搂住他的腰,倾听着他心跳里的狂、呼吸里的伤,默默抚慰着他心中放不下的过往。

“唉……”

李嘉长叹一声,望着府内的阁楼、庭院、高墙和远处的笼罩在烟雾朦胧中的汴京城,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实在是唏嘘不已。

我本可以无忧无虑,如果不曾执掌乾坤。

这世上最痛苦的不是从未得到,而是曾经拥有。让我品尝到那种全新的、完美的、酣畅淋漓的滋味,最后再无情的夺走,是何等的残酷!

江南……

梦中的雨巷,撑着油纸伞的姑娘……

李嘉这一生,从未被人坚定的选择过。爱情里的白月光,被他视作唯一心灵依靠的晓寒姑娘,只是大哥计划的一部分;亲情里的舐犊之情,也只是父亲最后迫于无奈的不得已而为之。

抛却一切杂念,想要励精图治。却赶上了百年乱世的终结时刻,碰上了文训这么一条横扫四海八荒的真龙。

时不我待,根本没有机会让他熟悉按键和游戏规则。

这是御笔,这是奏折,对面那个就是文训。好了,你去北伐中原,光复大唐,还于旧都吧~

……

二十万郑军跨江而来,击碎的何止是李唐江山,一同破碎的还有李嘉的少年心气。

你说过往不及回首别后悔了才会,想方设法的把你追回。

你说孤独是诗人应该具有的体会,写歌的人就该有伤悲。

娥儿……

大唐……

“玉儿,替我研墨吧,我想写几句。”

周玉抬起头看向李嘉,顺着俊美的下颚线一直看向那双沧桑的眼眸,很想劝说他不要再发牢骚了,最起码不能写下来落人口实、授人以柄啊!

可她转念一想,相公从云端跌落谷底,还能忍住不崩溃,已经很不错了。

如果连自己都劝阻他,那岂不是……

更何况,如果连写点东西这种小小的愿望都不能被满足的话,真不知道他会不会就此心脉受损,陷于沉沦。

罢了!反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如果大郑真的不想让我们夫妻俩活,有的是办法和理由,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

墨块沿着酒水缓缓化开,把清透的酒水染成浓墨,空气中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砚台被乌汁溢满。

李嘉一只手揽住袖子,一只手紧握狼毫饱蘸上浓墨,略微沉思一番后,凝眉提笔落字,悲切书写过往。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花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写完后,李嘉已经泪流满面,吸着鼻子长叹一声后,抿紧嘴唇,扶着桌子泣不成声。

周玉也不禁捂住嘴唇,泪如泉涌,陌生的城市中,熟悉的角落里,也曾彼此安慰、也曾相拥叹息,不管将要面对什么样的结局。

“相公……别……别写了……”

抓住李嘉握笔的手后,周玉哭着说道:“若是让人看到,怕是……怕是连这般观雨写词都……都成奢望……”

李嘉用另一只手握着周玉的双手,悲切到不能自已:“我都已经这样了,对人卑躬屈膝、曲意逢迎,难道连写几句心里话都不成吗?若果真如此,我情愿去死……”

早已哭成泪人的周玉闻言后,缓缓松开了李嘉的手腕,别过身去用手绢轻拭脸上的泪痕,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又是两行热泪滑落脸庞。

写吧,写吧,写尽这一生的心酸苦楚和满腹委屈,写尽深藏在你内心的遗憾和不甘,如果因此招来灾祸的话,大不了我陪你同往!

轰轰烈烈这一场,香消玉殒又何妨?

谁又轻吟虞美人,寒鸦月下映乌江~

若真的有来生再世,妾还为君把裙袂扬!

——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乾元殿,偏殿中。

文训和杜宣对坐在龙榻之上,握着手中的纸?一头雾水,饶是他见多识广、阅历丰富,此刻也被整不会了。

他干啥?

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

“这……这是他亲笔所作??”

文训将纸丢在桌子上后,眉头皱起,心情复杂。

他是真心不想对这些亡国之君动手啊,实际好处拿到了,也翻不起什么浪花来,养着他们又花不了几个钱,干嘛非要斩草除根?传到后世有损朕的清名呀!

可他们为什么要一个个的上赶着作死呢?活着不好吗?非要给朕出难题干啥?

图个啥?!

孟玄手底下的老头子们要借着他的流量起号,自己迫不得已只能净化网络环境。现在李嘉又是吃错什么药了?整这出!

我真的是……

杜宣整个人都显得疲惫不堪,低微的喘气声在安静的大殿内显得十分清晰:“确实是他亲笔所作,伺候他的下人得空拿了,昨日呈上来的。”

啧……

文训再次将目光落在桌子上的纸字上,微微叹了一口气。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你还想故国重现吗?

雕栏玉砌应犹在?在的话你想干嘛?还想回去看看啊?

你心中的愁绪都快赶上长江了?

那确实很严重了,不能再拖了,必须要果断接受治疗。但是实在很可惜,朕不是心理医生,没有办法给你太多的安慰和建议,这样吧,你重开一下试试,或许会好点。

送走了蜀国皇帝孟玄和皇后徐守心的周迎,再次承担起了这个重任,带着御林银卫出现在了曾经的唐国皇帝李嘉和皇后周玉面前。

当然了,还有那套熟悉的酒壶和酒杯,里面装着千机药,无色无味,喝下去很快就能看到自己的太奶,药效非常快。

“见过侯爷~”

侯府大堂里,周迎恭恭敬敬的朝着面前的这对年轻夫妻行礼。

李嘉牵着周玉的素手,从一开始的心脏猛跳、紧张不已,渐渐变得面色平静、心绪平缓。

该来的躲不掉,总要去面对的。

“这是陛下赏赐给侯爷的御酒,请侯爷品尝~”

李嘉的鼻腔里微微叹出一口气,倒也没大喊大叫着抵抗或者求饶,只是转头看向身边的周玉,眼神中尽是怜爱和不舍。

周玉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看到周迎带着四名挎刀的御林银卫出现在府中时,她还是不可避免的紧张了起来。

察觉到李嘉的目光后,她抬头望去,与相公对视后,突然就心安了。

也释怀了。

只见她落落大方的露出笑容,平静温柔的看向周迎:“这位大人,怎的只有一杯有酒?陛下不知道我夫妻二人连理同心、向来甘苦共尝吗?”

这一刻,大唐皇后的凤仪尽显!竟然逼的四名御林银卫不敢与之对视。

周迎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笑容恬静的周玉后,张了张口,劝说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来。

“是下官疏忽,夫人勿要见怪。”

说罢,他皱着眉转过身,亲自拿起酒壶,在空中犹豫了一下后,叹着气又多倒了一杯酒。

就在这时,李嘉突然开口问道:“周大人,你知道礼部的阎改之阎大人,现在在哪里吗?我……我能否见他一面?”

倒好酒水的周迎闻言一愣,随即据实相告道:“阎大人尚在吐蕃逻些城,公务在身,怕是急切不能回京……”

李嘉摇着头无奈的笑道:“罢了,罢了,那就算了吧……”

雨,整整下了一季。

梦,轻轻碎了一地。

大郑建隆七年八月初二,归命侯李嘉受了寒凉,不慎沾染恶疾,再加上本就水土不服,身子虚弱,经御医抢救无效后不幸离世。

郑皇下令停朝三日以示哀思,追赠太师,追封吴王,以亲王之礼葬于洛阳府北邙山。

五千年风华尽汉家,长风裹着几尺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