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文豪西湖遇雨

第253章 初冬的寻常黄昏

第253章初冬的寻常黄昏

嘉佑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自十月末国子监与太学一战后,陆北顾的生活便复归平静。

杨安国依照约定,为他们三位广文馆生,超规格地提供了与国子监直讲相同的待遇,陆北顾与崔文璟依依惜别后,搬入了国子监内居住。

而鸟不拉屎的国子监,反而比天清寺内还要安静。

因为在编制上,国子监也就三十多个学官,再加上五十多个监生,一共都不到百人而实际上住在国子监里的老师只有十来个,平常来上课的监生更是个位数。

故此,陆北顾在繁华且吵闹的开封城里,得到了一处异常僻静的休息学习之所。

他在国子监内的生活也过得非常舒心。

住的地方是独门独院,每天早晨起来洗漱丶晨读,去膳堂吃一顿免费的早餐,然后去宋堂那里上课或者去听提前预约好的国子监博士讲学,中午再去吃一顿,下午坐近乎专用的骡车去宋庠府上深造,晚上去赵抃家里钻研诗赋或者去藏书阁读书,亦或是自由安排。

入了冬,陆北顾甚至还领到了一件做工精细的丝绵袍用以御寒。

这年头棉花已经种植,被叫做“木棉”,但还是在南方更普遍一些,如果不算高官显贵们从南方高价买来过冬的木棉被,开封城里很少能见到棉花的身影。

而在这个没有暖气且优质燃料价格昂贵的时代,北方的冬天没有御寒衣物是真的有可能冻死人的。

毕竟,没多少人能穿得起裘衣,绝大多数市井百姓都是往秋天穿的麻衣里内填芦花,而穷苦人家更是以麻纸或树皮纸制成纸衣凑合,御寒能力非常差。

而有这麽一件丝绸作外面料丶内填丝绵的丝绵袍,体面而又保暖,确实是足以让绝大多数人羡慕的事情。

总而言之吧,对于国子监这种经费充裕到花不完丶人又非常少的贵族学校来讲,只要能进来,衣食住行什麽的,根本都不用自己操心。

“陆郎君,到小甜水巷了,再往里车进不去。”

车夫的声音打断了陆北顾的思绪。

“多谢,喝杯热茶等我一阵子。”

陆北顾从怀里内衬的里兜中掏了十几枚铜板递给车夫,对方是国子监雇佣的人员。

国子监只有博士及以上的学官才能用马车,陆北顾哪怕享受直讲待遇,也只能使用骡车。

不过,平时国子监里马车丶骡车都是没什麽人用的,所以这辆骡车,就只有陆北顾出门会用了,一来二去,两人也熟悉了。

“成。”

车夫是市井出身,家里托了好几层关系才给他安排到了国子监当车夫。

这人三十来岁,话不多,但性格也不算老实,反而有些游手好闲,不过从未耽误过陆北顾的事情就是了。

见车夫拴好骡子,陆北顾向小甜水巷里走去。

通常来讲,他都得在赵抃家里待一个时辰左右。

至于这段时间里,车夫愿意去周围的饮子铺或茶馆喝东西,还是抓紧时间找个半掩门舒服一下,就不关陆北顾的事情了。

顺着小甜水巷幽深的青石板路,陆北顾踏入了那间庭院。

院角那株老梅的虬枝在微寒的风中轻颤,平添了几分萧瑟。

推开书房的房门,一股暖意扑面而来,里面正烧着火盆。

赵抃正坐在书案后,并未如往常般伏案疾书,而是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棂上,神情间带着疲惫。

“学生拜见恩师。”

陆北顾恭敬行礼,敏锐地察觉到今日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案头堆放的文书也似乎比往常更多,甚至显得有些凌乱。

“坐吧。”赵抃收回目光,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天寒了,喝杯热茶暖暖。”

陆北顾依言坐下,接过旁边老仆递来的热茶,小心地捧着,目光落在赵抃略显憔悴的脸上。

“恩师似乎.气色不佳?可是御史台事务繁巨?”

赵抃端起自己的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朝中人事,又有大动。”

陆北顾的心微微一紧,放下茶杯,专注地听着。

“兵部侍郎丶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刘沆,罢相了。”

赵抃语气平淡:“以使相衔改任工部尚书丶观文殿大学士丶知应天府。”

所谓“使相”,指的是自唐代中期以后,凡为宰相者必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故称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官衔的节度使为使相。

到了宋代,常常会给亲王丶留守丶节度使加侍中丶中书令丶同平章事之类的头衔,谓之“使相”,属于是有着宰相头衔的荣誉称号,但并不拥有宰相职权。

陆北顾默然。

这位在官家病重时掀起腥风血雨,与文彦博斗得你死我活,更将御史台视作眼中钉的宰相,终究还是倒台了。

官家不仅给了使相衔,刘沆的寄禄职位还从兵部侍郎升到了工部尚书,以观文殿大学士的身份知应天府,这几乎是顶级文臣罢相远离权力中心后最体面的安置了。

风暴的中心,似乎暂时平息了?

然而,赵抃接下来的话,却让陆北顾的心沉了下去。

“刘沆罢相,他临行前最后的『回敬』,也到了。”

赵抃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御史台因弹劾刘沆之事,范师道首当其冲,从侍御史知杂事降职外调,知常州。”

“而我亦将降职外调,知睦州。”

显然,这是官家对于御史台在今年连续抱团弹劾掉了狄青丶王德用丶刘沆的惩罚。

不到一年就搞下去了两个枢密使,外加一个宰相。

台谏的权力,似乎有些过大了。

“恩师.”

陆北顾喉头有些发紧,一时竟不知该说什麽。

不舍丶惊讶丶对庙堂倾轧的寒意,交织在一起。

他深知范师道和赵抃在弹劾刘沆一事上,是抱着何等刚正之心,又是何等不顾个人得失。

如今刘沆虽倒,但赵抃他们这些冲锋在前的御史,却也付出了降职外放的代价。

赵抃似乎看穿了弟子的心思,摆了摆手:“无妨,外放州郡亦是报效朝廷,更何况庙堂之上,进退本是寻常。哦对了范师道去了常州,接的是王安石的缺。”

“听说王安石治理常州极有政绩,而朝廷多次委任馆阁之职,他均固辞不就,坊间传闻是个无意功名,不求仕途的高洁之士。”

听到这个名字,陆北顾打起了些精神,关心地追问道:“那王安石赴京,是升任何职?”

“王安石任群牧判官丶太常博士,差遣是提点开封府界诸县镇公事,辅佐新任开封知府治理开封。”

赵抃继续道:“龙图阁直学士丶刑部郎中丶知江宁府包拯,官家刚调任他为右司郎中丶权知开封府。前任开封知府曾公亮,则升任给事中丶参知政事,增补刘沆的位置进了政事堂,他这麽多年熬下来,终于是位列宰执了。”

一连串的人事变动,就像是咬住了尾巴的贪吃蛇一般。

御史台的范师道带头弹劾掉了刘沆,刘沆外放后需要增补宰执,因此曾公亮升任宰执,曾公亮的开封知府位置被包拯接任,而包拯点名要了王安石帮忙,所以王安石离开了常州,常州知州的位置又被贬官外放的范师道接任。

——闭环了属于是。

而这些在历史课本上熠熠生辉的名字,也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鲜活地出现在了大宋的中枢。

一股强烈的宿命感和历史洪流的冲击感,瞬间攫住了陆北顾。

他不再是那个冷眼旁观的穿越者,他已被这汹涌的潮水卷入其中,成为这大时代的一份子。

想到这里,再看着赵抃,陆北顾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不舍:“学生至东京蒙老师照拂,刚得能够潜心向学的安身之所没多久,如今老师却要远调了。”

赵抃看着弟子眼中真挚的神情,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

他走到陆北顾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正值青春,前途无量,当以功名为念,安心备考才是正途。”

随后,赵抃顿了顿,语气转为郑重:“此前国子监与太学之争与你有利,倒也没什麽,但开封龙蛇混杂,庙堂风云变幻。为师走后,你行事更要谨言慎行,持身以正.欧阳永叔丶宋公序处,可依礼拜谒,虚心求教。然切记,莫要轻易卷入任何纷争,你的战场,在明年的礼部贡院!”

陆北顾站起身来,对着赵抃,郑重地长揖到地:“学生谨遵恩师教诲!定当潜心苦读,不负师恩!”

窗外,甜水巷的叫卖声似乎也稀疏了许多。

书房内,烛火跳动,将师徒二人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墙壁上。

一个是即将远离权力漩涡中心的老者,一个是正盼望着金榜题名的少年。

而在这个嘉佑元年初冬的寻常黄昏。

赵抃口中那些震耳欲聋的名字以及一连串惊心动魄的人事变动,其实都在提醒陆北顾,他正站在一个何等波澜壮阔的时代节点之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