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1章 王殊论胡
慕容冲的营地内,慕容垂领着王殊来见苻融。
打落马下的那一槊,慕容垂没有使出全力,所以苻融的伤势并不重,被卸下甲胄后,由刘袭带人看着。
哪怕身陷囹圄,苻融仍不失气度,仅着内衫,却打理得整整齐齐,连长发都一丝不苟地理顺了,整个人端正地坐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晋军给了他起码的尊重,没有将他绑缚起来。
这时大帐被掀开,一名年轻人走了进来,慕容垂跟在他半步之后。
就算没有刘袭行礼时喊出的那声“世子”,从这个架势,苻融也能知道来人就是王凝之的长子王殊了。
两人相互打量了一下,彼此好奇的意味更浓,没有多少仇恨的因素。
因为王殊的身后还跟着多名随从,大帐的门帘便一直没有放下,一股冷风吹入,衣衫单薄的苻融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王殊敏锐地发现了,回头对亲卫吩咐道:“你们就在外面候着,不要都挤在这里。”
帐中只剩寥寥数人后,王殊到主位坐下,慕容垂和刘袭、慕容冲等人坐在下首的两侧。
“久闻阳平公英姿秀丽,惊才绝艳,今日得以一见,幸何如之。”王殊笑着做了开场。
苻融不失礼数地回道:“阶下之囚,当不起世子如此称赞。”
王殊说道:“天下纷乱,已近百年,如今百姓思定,重归一统乃是大势所趋,秦主和阳平公洞悉世情,想必也是知道这点的。”
“百姓思定不假,但天下一统却只是你们的私心而已,”苻融淡然道:“秦国百姓原本过着安居乐业的日子,是你们出兵打破了太平,让他们流离失所。”
王殊不以为意,轻笑道:“阳平公这话好没道理,当年你们入寇河东、巴蜀和荆州,北灭凉、代之时,怎么不觉得自己是在破坏和平?”
不等苻融回答,他继续说道:“再往前看,苻氏祖辈居于略阳,虽为氐族,却与汉人无异,种田织布,畜牧为辅,可在匈奴人和羯人为祸中原之时,苻氏却助纣为虐,后又假意归顺我朝,实则趁机占据关中,僭位称帝。天下大乱,百姓罹难,苻氏难辞其咎。”
王殊一番慷慨陈词下来,苻融沉默了,良久才道:“莫非这中国之地,只有你们汉人统治,才能算得上是顺应天命,我们这些异族,不论做得多好,都只能算是僭越?”
因为慕容垂等人在场,所以王殊方才说胡人乱华之时,还有意漏掉鲜卑人,可苻融又将胡汉的争议摆了出来。
不过王殊经过王凝之多年的教导,对这个话题并不讳言,当即道:“华夷之辩,不在血统,不在服饰,而在于文化,既然以中国自居,就当受中华思想,不然何以得民心?言必称异族,便是没把自己当中国之人。”
苻融对这套说辞不以为然,反问道:“我国解散部落,对各族一视同仁,黎元应抚,夷狄应和,又兴建学校,尊孔崇儒,如何不得民心,如何没把自己当中国之人?”
王殊笑了笑,淡然道:“阳平公扪心自问,秦国举国上下,汉人几何,氐人几何?而朝廷上下,汉人几何,氐人几何?各族之中,汉人人数最多,地位最低,你们确实做到了团结夷狄,但却是建立在踩踏汉人的基础之上。”
这回苻融沉默的时间更久了,他知道王殊说的是对的,苻坚对归降的异族,确实太过优待,大多让其继续镇守一方,如匈奴的刘卫辰和刘库仁,鲜卑的乞伏氏和拓跋氏,而其他州郡的长官,多为苻氏族人或者和苻氏关系亲密的略阳氐人。
相反,人数最为庞大的汉人,能在朝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却寥寥无几,且多为相对边缘的虚职或者谏臣之类。
前文也说过,权倾一时的王猛,其实只是特例。
一个胡人政权,皇帝是很难从内心真正将汉人纳入权力中心,或者让其牧守一方的,这种自下而下的歧视,才是最大的问题。
因为汉人的数量之大,便足以让他们恐慌和戒备了。
犹豫再三,苻融放弃争辩,叹道:“世子出身即为汉人,是无法理解我们这些人的。”
王殊却笑道:“并非如此,夷夏之辩,胡汉之争,自古便有,在近百年愈演愈烈,是因为中原大乱,边民内迁而导致的。所以事已至此,大家必须先从心里消除芥蒂,这样才能找到一种和睦相处的方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各自建国,互相攻伐,放大民族矛盾。”
苻融苦笑两声,没想到今日被一个小子给教训了,问道:“世子这番话,代表的是周王的态度吗?”
他指的自然是各民族消除芥蒂,和睦相处这句话,他有些怀疑,王凝之屡次兴兵攻秦,真的是为了解救关中的汉人百姓吗?
王殊果然否定了,说道:“这只是我的想法,父亲对秦国的态度,他曾经用一句话概括过。”
大家都有些好奇,纷纷等着下文。
王殊正色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众人的表情有些古怪,可转念一想,这话确实符合王凝之的作风,不能说他好战,但他确实不像是会采用怀柔政策的人,不把对手打服,谈什么和睦?
王殊又补充道:“不过父亲心中并无胡汉之别,这点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他的目标,是统一天下,还百姓以太平。”
正是有王凝之的武力作为后盾,王殊的这些说辞才能有可信度。
聊完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帐中的话题总算来到招降上面。
王殊对苻融说道:“如今潼关孤悬,内外交困,我军迟迟不发动进攻,是不想徒增伤亡,不知阳平公可否到关下一劝,免去一场刀兵。”
他没有直接劝降苻融,而是迂回了一下,让苻融去劝降潼关守军。
但即便如此,苻融还是立马表示了拒绝,“兵败被俘,是我技不如人,但想让我背叛秦国,绝无可能。”
王殊点点头,“明白,那就不打扰了,阳平公好好休息。”
说完,他就带着众人出了大帐。
刘袭跟着追了出来,低声道:“既然他不配合,我看不如直接将人绑到城下。”
“不可,”王殊否决道:“以他的身份,怎可受此大辱,万一有个好歹,那就得不偿失了。”
慕容垂附和道:“世子说的是,他毕竟是秦主亲弟,身份高贵,不可轻侮。”
刘袭不甘道:“还以为可以早点解决潼关的问题,看样子还得熬下去。”
王殊却笑道:“人都在我们手上,还怕不能取信城中守军吗?去将阳平公的铠甲和随身信物取来,有这些就足够了。”
刘袭拍拍脑门,“我一时着急,竟没想到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