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番外七:养崽(三)
程念影从来是个不拘泥俗世规矩的,梁王敢提,她就敢点头。
她也不等改日了,今日就要试试。
梁王便走到她跟前去,先将她背起来。
梁王仍在壮年,肩背宽阔。
他笑着道:“爹还没有老,还背得起你吧?若再等些年,便说不好了。”
说到这里,梁王自已倒生起些释然来。
他虽然不曾见过程念影出生时的模样,更未能一点一点养她长大……但还好她来时,他还未老去。
正如楚琳所说,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程念影应和一声:“嗯,没有老。”
她就像愿愿一样,踩着梁王的掌心,轻巧地攀坐到了梁王的肩头。
愿愿仰着脑袋,望着突然变高的阿娘,撒了手,只管高兴地拍起巴掌来。
傅翊一个眼疾手快捞住了她,将她反手也放到了自已肩头。
愿愿浑然不觉自已方才险些掉地上去,她手脚并用地抱住了阿爹的脑袋。
一拱,将傅翊的发冠都拱歪了些。
好在她爹长着一张相当出色的皮囊,便是这样也无损风姿。
“走,走!去花园!”愿愿高兴地喊。
所幸宫殿修得鸿图华构,倒免去了脑袋撞上门框的烦恼。
梁王应着“好好”,倒当真扛着程念影在宫殿后紧挨着的小花园溜达去了。
远了是不敢去。
一个皇帝,一个王爷,也不能太不成体统。
如此一圈儿溜达下来,所过之处,宫人们连头也不敢抬。
梁王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本能地回头望去,只见傅翊神色平静地走在后头,面上一点异色也无。
也是,傅翊就是个疯子,又岂会觉得他与小禾此举怪异呢?
傅翊的肩上是他的女儿。
我的肩上是我的女儿。
梁王当晚回去睡觉都睡得格外香。
从此亦再不觉遗憾。
只是打这日过后,小储君又落下个坏毛病。爱骑人脖子,骑上去还觉得没有阿娘高。
她自然不觉得那是自已长太矮的缘故。
她摸着吴巡的发髻,怪吴巡没长出十三尺的个儿。
吴巡苦着脸:“小祖宗哎,那我要长那么高,我成树竿子了?”
小储君理解不了,为何人不能长成树竿子。
她不理解的事还有许多许多。
月亮为何有时圆,有时扁。食物尝起来,为何有的苦,有的甜。
她一句一句发问,阿爹阿娘也一句一句为她解惑。
她从这也不懂那也不懂,变成这懂一点那懂一点。
她在长大。
后来程念影和傅翊带着她去了一趟康王府。
康王府的大门紧扣着,悬挂的白灯笼也还未撤下,整座府邸都透着死气。
小太监躬身道:“陛下,叩门不应。”
望月二话不说便踩着门口的石狮翻过了墙。
只听门后传来一声惊叫,想是里头的守门人被“天降神兵”吓得不轻。
随即“吱呀”一声,望月从里头使劲儿打开了门。
吴巡嘴角抽抽:“望月姑娘,咱也不是做杀手的时候了,怎的还是过去那套行事作风?”
愿愿最是爱看这样的把戏,只管捧场地拍巴掌。
望月不冷不热地白吴巡一眼,然后冲愿愿挤出了个笑。
只是杀手大都不擅笑,比哭也没好哪儿去。
所幸愿愿也不嫌弃,还朝望月张开了双臂,似是巴不得望月抱着她也从房顶上飞一回才好。
程念影一看,十分痛快地道:“让她抱。”
望月高高兴兴接过去,便带孩子玩儿去了。
程念影走在前头,跨进门,王府下人立即跪了一地,哆哆嗦嗦:“陛、陛下,郡、郡王……”
他们本来心虚又害怕,但余光瞥见还未撤去的素帷,他们又找回了勇气,甚至还委屈上头。
“郡王,自从王爷伤重故去后,您一直没有回府上来瞧一瞧,您都不知道如今府里变成了什么模样……”
傅翊语气平淡:“满京都知晓,我病了一段时日,又失了记忆。”
傅翊是在举行昏礼时想起来的,此事隐秘,过后程念影也没有对外提起分毫。
满朝官员至今都还当傅翊什么都不记得了。
下人听他这样说,不由噎住了。
随后讪讪改口:“王妃也病得厉害,不便出门来探望您。”
“所以今日我来看看。”
这话显得倒好像傅翊才更有情有义。下人再不说出别的话,只能闷头领路。
康王妃是被人扶出来的。
一段时日不见,她的鬓间白发丛生,眼角拉出了向下垂的纹路,似是常作出无奈痛苦的表情的缘故。
“……傅翊。”她喃喃喊出儿子的名字,神情发怔。
康王妃曾想过数次,再见到傅翊她该说什么。
说那歹人入到康王府中,杀了人,好一副骇人的地狱景象……可那歹人已经被新帝当场杀死了。
她还能说什么?
“你父亲先前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傅翊应了声:“嗯。”
他这般姿态,比先前还要显得冷淡。康王妃心间一颤,不由问:“我听闻你失去了所有记忆……”
傅翊点头。
康王妃双唇颤抖:“失去记忆,那是不是便代表着,我们于你来说,也像是陌生人?”
傅翊应了声:“是。”
但紧跟着他又道:“不过你是我的母亲,我知晓,因而你府中的吃穿用度今后仍不会少。”
从前傅翊与他们就算不得亲近,今后就更不谈什么血脉亲情了是不是?
康王妃抓紧扶手,难受地开口:“我听闻……陛下有了皇长女,那个孩子她……”
康王妃望着傅翊,眼底透出些希冀。
傅翊也并不瞒她:“是我的。”
那是康王府的第一个孙辈。
康王妃难以自抑地流下眼泪:“她……”
“她今日也来了。”
“我能见一见吗?”
程念影转头吩咐小太监去找望月。
听见这话,康王妃才露出了个难看的笑。
只不过程念影下一句话就又叫她笑容收了回去:“世子还活着?”
康王妃掐了掐掌心:“嗯……”
她扭脸看傅翊:“你大哥他自断臂后,身体也大不如前,你……你……”
你就原谅他吧。
那几个字到底还是堵在了康王妃喉咙里。
傅诚也听闻了皇帝携丹朔郡王登门的消息。
他看了看自已空荡的袖子,最终还是没有躲起来。
他阴沉着脸,缓步走过长廊,就在这时他听见了孩童的笑声。
康王府是没有孩子的。
在这座日渐死气沉沉的府邸中,乍然听见笑声那一刹,傅诚还以为自已听错了。
“世子爷……”下人怯怯出声催促。
但傅诚却踩着台阶下去,走向了那个孩子。
小小孩童还很矮,勉勉强强扎起来一对发髻,有些毛绒绒的扎不住,支棱出来,像是乱毛小狗。
她生着粉雕玉琢的一张脸,但双手却在泥巴里摸了个遍。
捏出两个歪歪倒倒的娃娃。
“你在做什么?”傅诚问。
她指着说:“阿爹。”又指一个:“阿娘。”
她半点不认生,也不怕傅诚的样子,反问他:“你做什么?”
傅诚没有答。
但这孩子就这样抬脸望着他。
双眼澄澈,像两颗水汪汪的葡萄。
她似乎生来不懂得悲伤为何物。
傅诚动了唇:“去见两个人。”
“你为什么怕?”
傅诚脸色阴了阴,被一个孩子这样说,显然不值得高兴。
小孩儿就着衣裙擦了擦手上的泥,而后抬起来,想拍拍他的手背:“不怕。”
但一拍拍了个空。
她也不觉奇怪,为什么这人少了只手。
她立马改去拍傅诚的另一只手,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又说了一遍:“不怕。”
孩子的手又小,又柔软,带着温热,挨上来的时候,便好似将人从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一下抓了出来。
傅诚的表情微微变了。
而小孩儿低头掏了掏兜,又掏出块糖给他。
傅诚犹豫着接了过来:“你是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