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9章 陌生人

去午朝的路上,过往许多事情走马灯一样在李承乾脑海里流转,惹得他心事重重。

皇帝耳目这般厉害,怎会查不出他坐骑失控以及李觉被推入水的幕后主使,只怕不是查不出,是不愿意查,或者说查出来了,但不愿意让他知道最后的结果,所以告诉他查不出来,跟人定胜天一样,是一个伪命题,证明不了真假。

胸口传来一阵闷闷的疼,一股窒息感涌上来,李承乾紧握着拳头,吐纳出一口浊气。李觉出生之后,为了营造一个相对健康的成长环境,他也跟皇帝唱起了“父慈子孝”的大戏,戏唱久了,真的入戏太深。

李世民察觉到承乾的情感变化,有些后悔今日挑破耳目的事情,承乾那么“懒”,巴不得他多活几年,自己好从太子升级当太上皇,又怎会铤而走险?

可是,这是皇权,皇权之下哪有什么信任?

前方大捷的消息,让朝议的氛围十分活跃,大臣们脸上都是一片喜悦之情。

将士们适应不了高原的气候,停战势在必行,紧接着就是新关隘的布防问题,涉及兵力调动以及粮草辎重方面的安排,兵部和民部对账,倒也没有太大的分歧。

贞观一朝,经济和政治影响力整体往上走,不存在说国库负担不起地方戍守,经济形势好了,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议定了班师回朝的时间,以及边界戍守问题,文成公主的去留成了一个问题。

杨师道作为礼部尚书,外交负责人,率先将这个问题丢了出来:“战争结束了,文成公主如何安置?是送回吐蕃,还是中断与吐蕃赞普的婚事,重新赐婚?”

李承乾垂眸不语,原历史线,文成公主活着的时候,唐蕃之间是开战了。

但是,原历史线,文成公主带去先进的生产技术以及制度文明,还身体力行手把手教导吐蕃人耕织技术,所以就算两国开战,文成公主也能在吐蕃生存下去。

就算是原历史线,和亲十年,文成公主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到底是文成公主身体不能生育,还是吐蕃赞普防着文成公主,不愿意同文成公主生下孩子,让一个拥有汉人血脉的王子成为新赞普呢?

李承乾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古人不懂基因遗传,但是懂血缘,重血统。

“打输了和亲是不得已,打赢了和亲,岂不是说我们向吐蕃低头了?那么,这一场战争的意义在哪里?大唐和吐蕃交恶至此等境地,文成公主回去凶多吉少。李道宗是这一次的主帅之一,他打赢了战争,朝廷却要将他的女儿再一次送去和亲,只怕寒了功臣的心。”

玩儿政治的人,心都是非同一般的狠,李承乾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劝服这些人。三年前皇帝想要灭薛延陀,灭高昌将手伸向西域,所以不得不保持与吐蕃表面上的友好,文成公主和亲是不可能阻止的国策。如今攻守易型,不把文成公主送回去,吐蕃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他自然要为文成公主争一争。

长孙无忌愣神片刻,与房玄龄相视一眼,都在对方眼底看到了疑惑,太子什么时候跟李道宗走的这样近?

“太子如此护着文成公主,你和江夏郡王私交不错?”

皇帝在diss他儿女情长,不过只怕大臣们听进耳朵里,就是他勾结大臣,图谋不轨了。

李承乾沉默片刻,微微一笑,回了皇帝一句:“说到私交,当年海陵刺王想要毒杀陛下,彼时江夏郡王封任城王,还是他洞悉了海陵刺王的阴谋,暗语提醒陛下提防海陵刺王,不是吗?”

李世民顿了一顿,他其实想说承乾作为太子,团结宗室是好事,这小子显然是误会了。

皇帝和太子斗法,众大臣不约而同低下头,默默降低自己存在感。

李世民缓了片刻,也起了几分火气,午朝之前他和承乾挑破了东宫蓄养耳目的事情,这小兔崽子在这里跟他闹脾气,他果然还是太过纵容了,让这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东宫蓄养耳目,本就是大罪,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小兔崽子还委屈上了。

“那么太子的意思,文成公主是否要送回去。”

李承乾道:“当然是留在长安,送回去做吐蕃人的发泄愤怒的工具吗?”

“那就准了太子所奏,公主留在长安,不回吐蕃了。回给吐蕃的国书就写:吐蕃谋刺太子在前,公主回朝省亲,身边亦无驸马作陪,可见不敬公主,朕不忍骨肉受辱,特令公主与赞普和离。此后各自婚嫁,再不相干。吐蕃若是不服,朕奉陪到底。”

吐蕃事情议定,下了午朝,李承乾跟着众大臣退出殿外。

魏征跟了上来,瞥了一眼四下无人,问道:“这是又和陛下闹了矛盾?”

李承乾邀魏征到东宫,驱散了一众宫人,独留魏征一人在显德殿,说了皇帝警告他蓄养耳目,以及去岁他坠马和李觉落水的事情。

太子新蓄养的耳目一清二楚,两次谋刺调查都是无疾而终,魏征也不能说李承乾的猜测毫无依据。

“殿下是觉得寒心了?”

李承乾轻笑:“世间真情本就少得可怜,素来是可遇不可求,有什么寒心的?就算是寒心,我活了一千四百多年,寒心的次数太多了,已经不寒了。只是觉得自己无用,戏演的久了,不知不觉间竟生出了几分真感情。”

“石头在怀里放久了,都会生出几分热意来,何况是人?殿下演戏演出了真感情,也没什么值得难受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世间许多事情,本就是论不清真假的。殿下,你留下来是因为对淮王,雍王以及太子妃的愧疚,亦不愿意我等结局惨淡,或许还有对当年那个结局的不甘。这其中有父子之情,夫妻之情,师徒之情,朋友之义,可自始至终,殿下留下的理由,都不与陛下沾边儿。”

留下来的理由千千万,独独不是为了皇帝留下,魏征这么一说,李承乾在短暂的愣神过后,突然笑了。

“多谢师傅提点,我明白了。”

没有父子之情,皇帝为了亲儿子背刺他这个陌生人,不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吗?他为什么要为一个陌生人的背刺感觉到难受?

李承乾突然看向窗外,本是隆冬,黄昏时分,太阳西斜,昏黄的光洒下东宫,更添了几分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