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尘缘怡然

第三百七十二章我是

“许尽欢那年去济南府,是为了看灵岩寺的佛像,不曾想遇到全城在抓凶犯,耽误了回京的时候,画院规矩大,他只能连夜赶路。”

吴酸看着宁方生。

“因为那场雨,他也躲进了亭子,就这么好巧不巧的救下了我。没有他,我的这条命也就没了。”

宁方生:“后来,你们成了朋友?”

吴酸:“是。”

宁方生:“经常走动吗?”

吴酸:“刚开始经常,后来他进宫做了画师,越来越忙,我在五城拼了命的往上爬,也抽不出时间,但偶尔也会约着喝顿酒。”

宁方生:“他第二次救你,是什么时候?是什么原因?”

吴酸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甚至有那么一点扭曲。

他沉默地看着宁方生。

眼前的人,是为许尽欢而来。

许尽欢,又救了他第三次。

那么——

他可以相信吗?

可以坦白吗?

可以赌上一赌吗?

“我赌上的是什么呢?”

吴酸在心里问自己:“我赌上的,不光是我自己,还有我身边所有的人,以及站在我身后的人!”

吴酸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起了拳头。

因为握得太紧,以至于骨头发出“咔哒”一声,在这寂静无声的夜中,显得格外的突兀。

“宁方生,我一定要回答这个问题吗?”

宁方生一听吴酸喑哑发沉的嗓音,心中悚然一惊。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他为什么还这么犹豫?

第三次救命之恩,七十八条性命,难道还换不来他的一个坦承?

他对第一次的相救,说得详详细细,为什么第二次,就不想回答了?

事情推演到这里,宁方生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那么——

是就此把这个问题放下,给对方留个薄面,等着子时入梦,一探究竟?

还是,狠狠心再逼上一逼?

宁方生下意识朝卫东君偏过脸。

卫东君一皱眉。

还犹豫什么啊,这么好的机会,肯定是逼一逼啊,鬼知道他会做个什么梦!

那就逼!

宁方生突然话锋一转,“吴酸,你有一个儿子,今年刚刚好十二岁?”

吴酸不明白好端端的,宁方生怎么突然问起这个,又不屑撒谎,于是点点头:“有。”

宁方生因为这个“有”字,狠吸了一口气:“你年近三十岁,才有的他?”

吴酸:“是!”

宁方生:“这儿子得来不容易吧?”

太不容易了。

顾氏一胎又一胎,生的都是女儿。

江氏身子弱,生下一个女儿后,很难再生养。

而他又不愿意再纳妾。

眼看吴家要绝后,不想顾氏又有了身孕。

这一胎,比头一胎还折腾人,顾氏吃尽了苦头,怀胎十月,她在床上硬生生躺了十个月。

吴酸咬咬牙:“是!”

宁方生:“他是你唯一的儿子?”

吴酸:“是!”

唯一的儿子。

十二岁。

统统都对上了。

卫泽中脱口而出:“你就是那个倭寇的孩子!”

卫东君惊声:“许尽欢是为了替你顶罪,才把自己活活烧死的。”

咔嚓!

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划过夜空,也划过吴酸的脸,把他的脸劈成黑白两面。

隐在暗处的那一面,杀气顿现。

被白光照亮的那一面,惊恐万状。

卫泽中看着吴酸一明一暗的脸,心里狠狠咯噔。

老话说得好,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伤,非吉兆啊!

就在这时,坑顶传来一声细小的抽气声。

上面有人!

是谁?

坑里四个人齐唰唰变色。

尤其是吴酸,脸白得跟个鬼似的,两排牙齿咯咯打架,显然是害怕到了极致。

他见宁方生几个都抬起了头,也跟着胆战心惊地抬头——

一盏灯笼出现在视线里。

接着。

是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看上去还算镇定,但眼中的惊恐和他脸上的惊恐,如出一辙。

“项琰,怎么会是你?”吴酸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是我?

这个机关是我设计的,这头有动静,那头我就能察觉。

项琰的目光从吴酸,滑到宁方生,再从宁方生,滑到卫家父女,最后再慢慢回到吴酸身上。

她落在吴酸身上的目光,很是陌生,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

他真是那个倭寇的孩子吗?

项琰把灯笼往地上一放,随即纵身一跃。

哎啊。

我的娘咧。

她怎么也不管不顾地跳下来。

这坑就这么丁点大啊!

卫家父女吓得手忙脚乱地往后爬,想挪出点位置。

宁方生和吴酸则赶紧起身,伸手去扶,怕她跳出个好歹来。

哪曾想,项琰稳稳地站住了。

一站稳,她偏过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吴酸,“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那个孩子?”

吴酸根本不敢正眼对上她的眼睛,心虚地低下了头。

还需要答案吗?

答案就在这一低头之间。

偏偏,项琰必须亲耳听到这个答案。

她往前逼近一步,一字一句:“你究竟是,还是不是?”

没有人回答。

也没有人说话。

坑底的气氛,凝滞到了极致,宁方生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项琰想要的答案,也是他们想要的,他们苦苦逼问不出来,或许项琰能。

良久。

吴酸抬起了头,默默望着项琰:“我就是那个倭寇的孩子。”

项琰的双目一瞬间通红,红得似能滴出血来。

五年前的那一场大火,烧红了四九城的半边天。

没有人知道,那把火从点着,到烧成灰烬,她始终站在某个角落里,从头看到尾。

那个角落是许尽欢为她挑的。

许尽欢说:项琰,我不要别人送,但我要你送我最后一程。

她问:你就不怕我看到了,对你生出恨吗?

许尽欢:我就想你对我生出恨。

恨,是一个人活下去的动力。

项琰硬逼着自己,完整地看完了那场大火,然后像个孤魂野鬼一样离开。

这时,有人拦住了她。

那人自称吴酸,官至五城总指挥使,是许尽欢的朋友。

项琰这时才发现,吴酸的眼眶红红的,和自己的一样。

吴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叮嘱她一句:“以后有什么事情,不管大事小事,都可以来找我,不管能不能,我定全力以赴。”

这是一个很重的誓言。

项琰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帮我?

吴酸说:许尽欢死前给我留了字,让我护你一世周全。

吴酸还说:你不要觉得不好意思,许尽欢救过我两次,这是我欠他的。

五年来,吴酸一诺千金。

任何事情找他,他都尽心尽力办好。

任何事情不找他,他也能暗戳戳帮上她。

她也因为多了一个人,可以一起隐晦地祭奠许尽欢,而对他另眼相看。

慢慢的,他们处成了朋友,但事关许尽欢的过往,他们都只字不提。

她以为吴酸和自己一样,不想徒增感伤。

却万万没有料到,吴酸只是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