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别后
坑里,连喘息声都听不见。
所有人因为这一句话,都屏住了呼吸,直愣愣地看着面前的吴酸。
这个人个子不高,眼睛不大,站在人堆里一点都不显眼。
偏偏,他就做出那样的事,说出那样的话来。
“对不住,吴大人,刚刚我的话说得有点过了。”卫东君知错就改。
“没有过,说的很在理。”
吴酸苦笑了一下。
“那一刻,我是有怨的,我的怨来自于许尽欢的日子越来越好,而陈家却在老侯爷去世后,江河日下。
人本能的对于弱者,总有几分偏袒,但这对许尽欢,并不公平。
我拿着刀去逼他,其实做得挺不地道的,但我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卫东君:“后来呢?”
“后来……”
吴酸话锋一转:“卫三姑娘,你知道有个词叫和好如初吗?”
“知道。”
“这词有道理吗?”
卫三一怔。
吴酸深深叹气:“没有丝毫道理,和好容易,如初多难。”
许尽欢和他,终于越走越远。
每次他去找许尽欢,许尽欢不是在酒桌上和男人推杯换盏,就是在这个楼,那个馆里和女人打成一片。
他不敢劝,也没资格劝,只能叮嘱一句:你少喝点,早点回家。
许尽欢听了,会冷冷地笑笑,有时候会乜斜着眼睛,多看他一眼。
那一眼的深意,吴酸知道——
你少、他、娘、的管我闲事。
但下一次见到他,吴酸还照样叮嘱这一句。
许尽欢被他彻底弄烦了,躲进混堂里喝酒。
吴酸人在五城当差,有的是眼线,于是他又在混堂里堵住他,劝他少喝点,早点回家。
终于有一天,许尽欢忍无可忍,破口大骂:“姓吴的,你、丫、的、这样做,有意思吗?”
“有!”
“有什么意思?”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陈漠北呢?”
“他不是。”
“那他是你什么?”
“他是我的小主子。”
没有人知道,老侯爷放他走的那一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福宝啊,将来你若得了势,看在我们主仆一场的份上,记得帮一帮陈家。
他看着老侯爷花白的头发,重重应了一声:“是!”
吴酸读的书不多,什么诗词歌赋统统读不明白,但他明白一个道理:一诺千金重。
护着陈家,是他对老侯爷的承诺,此为忠。
关心,牵挂许尽欢,是吴酸对朋友的义。
人生在世,不能总有阴谋算计,汲汲营营,也得有些忠和义吧。
这时,卫东君又开口:“吴酸,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是你的锲而不舍,让许尽欢放弃了复仇?”
“卫三小姐,许尽欢做任何事情,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和道理,我左右不了,一没那个脸面,二也没那个本事,我能做的,就是对得起我自己良心。”
“那是什么原因,让许尽欢放弃了报仇?”
吴酸沉默很久。
“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我可以和你讲一件事。”
那天深夜,他独自在南城巡逻。
有个打更的老伙计匆匆跑过来拦住了他,说前面有人打起来了,请官爷赶紧过去瞧瞧。
他赶过去一瞧,发现是几个扈从在围殴一个人。
那人一抬头,吴酸惊出一身冷汗。
正是许尽欢。
许尽欢嘴角、额角都流着血,双目一片赤红。
见到他来,许尽欢啐出一口血水,冲他吼了一个字:滚!
吴酸没有滚。
他大步走过去,拔出刀,挡在了许尽欢的身前。
这时,有个锦衣公子从暗处走出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哟,是南城的小衙役啊,新来的没长眼睛吧,认出小爷是谁了吗?识相的,就赶紧滚边儿去,否则连你一起打。”
吴酸认出来了。
这人是武宁侯的小儿子郭阳,仗着祖上有几分军功,吃喝嫖赌样样都来,活生生京城一霸。
按道理,吴酸对上这样的人,他得罪不起,得像条狗一样点头哈腰。
但偏偏,他们打的人是许尽欢。
吴酸抬了抬头,“这是我巡逻的地盘,出了任何事情,我都必须管,对不住啊小郭爷,滚是滚不了了。”
“看不出来啊,个子不高,骨头还挺硬,给我上!”
武宁侯府出过两位大将军,府上的扈从都有功夫,吴酸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给我往残里打,往死里打,这世上敢抢小爷女人的人,还没从娘胎里生出来。”
吴酸一边还手,一边拿眼睛瞪许尽欢:你抢他女人了?
许尽欢一脸的血,还笑得满不在乎:“抢了又怎么样?”
吴酸气得在心里直骂:你、丫、的,活该被人打;我、丫、的,也活该挨揍。
但现实已经不是挨揍这么简单,郭霸王一发话,那帮扈从当真想要他的命,拳头落得又猛又狠。
四肢百骸剧烈疼痛,血把吴酸的眼睛都染红了。
他心想:完了,完了,莫非今天他们真要死在这里?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马的嘶鸣声。
嘶鸣声中,有人跳下了马,大步走过来。
吴酸睁眼一看,乐了。
竟然是陈漠北。
陈漠北走近了,就像头瞬间发动的猎豹,手里的大刀刺出去,一刀就把那扈从的肩,削去了半边。
血喷涌到陈漠北的脸上,他随手一抹,整张脸顿时像鬼魅一般。
扈从们都吓得呆住了。
陈漠北转过身,将大刀往前一指,刀尖笔直地对上郭霸王。
郭霸王被他吓得一哆嗦,直往扈从的身后躲,但嘴巴却比那鸭子还要硬。
“陈漠北,你、他、娘的也打算管这闲事。”
陈漠北没有说话,脚往前挪了一步,挪一步,再挪一步……刀尖却纹丝不动,仍对着郭霸王,直逼他的脑门。
那郭霸王什么时候见过这个阵仗,吓得“嗷——”一声,拎着衣角便跑了。
群龙无首,扈从们一哄而散。
如果人这一生,注定有几个瞬间是一辈子都难忘的,那么此刻便是。
黑暗中,陈漠北一收大刀,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他始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也始终没有扭头看他们一眼,好像这天地万物都不在他那双冷漠的眼睛里。
这时,许尽欢身子往后一仰,倒在了地上。
他嘴里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的刺耳。
吴酸怕招来狼,赶紧低喝:“别笑了!”
他还是笑。
笑得停不下来。
笑出了眼泪。
许久,笑声戛然而止。
许尽欢头一偏,又吐出一口血,然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吴大人,我最近读了一首词,是欧阳修写的,其中有十四个字,我特别喜欢。”
吴酸心说哥哥啊,我身上的每一根骨头都在疼,不想听你说什么酸词。
可许尽欢已经许久没有,和他说过一整句话了。
于是吴酸顺着他的话问:“是哪十四个字?”
“别后不知君远近,渐行渐远渐无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