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失履
“哦?”郭瀚眼睛一眯,“这却是不知。”
“李生年幼失祜,多承安化教谕石安之之助,后来,那石安之因缘际会,由教谕而晋为安化知县,那李生因此而拜石知县为义父。”
鱼肉的刺剔除干净了,卢藏夹起送入嘴里,呵呵笑道,“德为水之源,才为水之波,方能入东海,体斋兄以为如何?”
郭瀚的笑意有些凝滞了。
卢藏这话说得阴狠,意思是李步蟾才学是有的,但此子品行不端,喜好攀附,早孤之后,不知用什么手段攀上了石安之。
而且,在石安之还是教谕之时,他李步蟾还不拜义父,等石安之成了知县了,倒是找机会拜了义父了。
如此行径,说他一句“有才无德”,不算过分。
既然如此,无德之才,如同无源之水,又能走得了多远呢?
“卢山长,如今卢氏家学渊源,满室芝兰,此次院试,郭某能观瑾瑜之美玉,他日可得郊祁之乐,实幸事也!”
郭瀚搁下筷子,拿起丝巾擦了擦嘴,淡淡的语气,让卢藏心里一凉。
之前两人把酒言欢,遍数三湘英俊,自是说到了卢氏后辈,不光是卢瑾卢瑜,还有一位卢璞。
这个卢璞名义上是卢藏一位族弟之子,实际上是卢藏所出,虽然不如瑾瑜二人出挑,但也算得是中规中矩。
刚才郭瀚还默认了,说什么“曾巩一门六进士”,言下之意是“卢氏一门三秀才”也不足为奇,眼下却突然转向,成了“郊祁之乐”了,卢藏身为宦海老鸟,如何不知是自己说错话了。
卢藏正想着如何补救,又听得郭瀚幽幽地说道,“郭某记得,刘宋之时,刘凝之失履而怒,沈麟士失履而喜,卢山长若是失履,是取刘氏之怒,还是取沈氏之喜?”
一句话说完,郭瀚竟然不待卢藏多说,便起身拱手谢道,“蒙卢山长盛情款待,郭某有事,先行一步了!”
“体斋……郭提学慢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卢藏也无计可施,只好懊恼地看着郭瀚的背影,想着自己的错漏。
郭瀚说的刘凝之与沈麟士,都是南朝刘宋的名士。
在南北朝之时,鞋子的式样单一,只有大小之别,没有款式之分,若是一群人当中,脚的大小相类,他们的鞋又胡乱摆放一处,那就很容易混淆。
刘凝之就碰到了这样的糟心事。
有一天,他的邻居指着刘凝之脚上的鞋道,“咦,老刘,我刚丢了一双鞋,你这双和我丢的一模一样,巧了么不是?”
听邻居皮里阳秋的说话,刘凝之便道,“跟你的像?那给你好了!”
他当即脱下自己的鞋子,给了邻居,那邻居毫不客气地拿走了,不想没过几天,他却找到了自己的鞋。
邻居很是不好意思,拎着鞋过来,想要还给刘凝之,刘凝之却是冷着脸不要了。
你想要就要,不想要就不要,你脸大?
巧合的是,同时期的另一位名士沈麟士,也碰到了同样的事情。
邻居认错了鞋,拿走了沈麟士的鞋,没多久又找到了,便送鞋来还,沈麟士呵呵一笑,愉快地接过鞋,不以为意地穿在自己脚上。
郭瀚话里话外说的,当然不是鞋,而是刘沈二人,对待“过”的态度。不愿意再接受鞋,那就是不能容忍邻居之过,也不给邻居改过的机会。
愉快地接受鞋,就是宽容邻居,让邻居有改过的机会。
儒家讲的是三省吾身,“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不能揪着人家的过错不放。
卢藏身为书院的山长,在教授学生之时,当然也是取的沈麟士,这才符合儒家精神,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君子之过,如日月之食”,有过不惮改,改过就是了,改过之后更加光明。
实际上呢?
堂堂山长,却是对李步蟾一个失祜少年使起了手段。
郭瀚的嘲讽很委婉,又很尖锐,李步蟾与其素昧平生,两人自然不会有什么交情,这就让卢藏百思不得其解。
天地良心,卢藏其实也没有起意不让李步蟾取院试,也就是话说到这儿了,上点眼药,下步闲棋,不想郭瀚竟然一下就炸毛了。
不过是说一句干爹的事儿,至于么?
郭瀚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住处,烛光噗哧跳动,摇晃得脸皮忽明忽暗。
卢藏说的“义父”和“才德”,宛如一把钢刀,在剥他的脸皮。
他知道卢藏是无心之失,但脸皮剥了就是剥了,无心之剥,就不是剥了?
郭瀚是正德十二年丁丑科的进士,以庶吉士入翰林,原本意气风发,不想接下来却一直在翰林院蹉跎,不得寸进。
到了去年,郭瀚实在没有办法,拿着汾阳郭氏的族谱,找上了武定侯郭勋。
郭姓的堂号,最显赫的便是汾阳郡王郭子仪后裔的汾阳堂,天下郭氏莫不以汾阳为荣,郭英之兄巩昌侯郭兴,他的墓志铭便写着,“其先汾阳人,后徙濠州。”
郭瀚是汾阳正朔,郭勋见郭瀚上门,也很高兴,他家的“汾阳郭”是自说自话,现在有汾阳郭氏上门背书,自然是满心欢喜。
跟郭勋一番叙下来,郭勋比郭瀚长了一辈,郭瀚虽然年龄略长,但辈分不可违,便认了郭勋为义父。
郭勋一时高兴,便将嫡长子郭守乾叫出来认亲,郭瀚偷偷看着郭守乾的神色,对自己这个找上门的义兄不冷不热,便一咬牙,跟郭勋道,“侯爷,先前是我看错了族谱,搞错辈分了,你应该是爷爷辈!”
又重新叙辈分,四十出头的郭瀚,多了一个四十岁的干爷爷,一个二十岁的干爹。
有了这层关系,郭瀚才守得云开见月明,在去年放了湖广提学。
虽然郭瀚嘴巴贴了封条,但毕竟没有不透风的墙,渐渐地京城官场也有人知道了,还称呼他为“小蔡薿”。
在听到这个绰号时,郭瀚眼睛一黑,差点没昏死过去,他与蔡薿是有相似之处,但蔡薿攀的可是奸相蔡京,那是一码事么?
这事儿本就是郭瀚心里的痛,远离了京城,也就掩耳盗铃地淡忘了,现在卢藏非要拿李步蟾拜义父之举说事,这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么?
义父咋的了,吃你卢家的大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