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大汉棋圣,诚不欺我
又过了几天,林府的书房内,檀香袅袅,沁人心脾。
林偌辅与袁弘道相对而坐,面前的乌木棋盘上,黑白子犬牙交错,战况正酣。
范隐与范闲兄弟二人甫一踏入,便被这安静却暗流汹涌的棋局吸引了目光。
范隐的视线在林若辅与袁弘道脸上轻轻一扫,心中了然。
经过他之前的隐晦提醒,林若辅对袁弘道已然生出了戒心。
然而,这几日林若辅暗中进行的种种试探,却如同泥牛入海,未曾探得袁弘道丝毫异样。
林偌辅心中盘算,袁弘道即便真是他人安插的棋子,也必定是那种深藏不露、轻易不会动用的死士。
与其打草惊蛇,将其赶走,反倒不如将其置于眼皮底下,严加看管。
一方面,袁弘道跟随他多年,知晓太多不宜宣之于口的秘辛。
另一方面,林偌辅亦有自信,能够牢牢掌控此人。
范贤对这些暗流涌动自是不甚了了,他兴致勃勃地凑到棋盘边,仔细端详片刻,然后挪到袁弘道身旁,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神秘。
“袁先生,这棋局,似乎对您不太有利啊。”
袁弘道眉头微蹙,执白子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落下一子,棋盘上的颓势竟瞬间扭转,隐隐有了反攻的锋芒。
林偌辅捻着胡须,微微摇头。
“不好,不好。”
他慢悠悠地伸出手,竟将袁弘道刚刚落下的那枚白子拈起,放回了棋盒,然后从自已的棋盒中取出一枚黑子,不偏不倚地按在了袁弘道方才的位置。
范贤看得目瞪口呆,几乎以为自已眼花了。
“这……这还能悔棋?”
袁弘道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语气却依旧平和。
“今日这盘棋,相爷已经悔过好几步了。”
范贤更是不解,看向林偌辅。
“那这棋还怎么下啊?”
林偌辅将手中的黑子轻轻一敲棋盘,发出清脆的声响,目光却意味深长地扫过范隐与范贤。
“棋局如战场,亦如这宦海浮沉,诡谲多变,奇谋诡计,层出不穷,皆是为了最终的胜局。”
“你们年纪尚轻,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范贤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明白了,又似乎更糊涂了,他追问道。
“那袁先生能悔棋吗?”
林偌辅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神情笃定。
“自然不行。”
范贤闻言,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拱手道。
“林相果然大才,这为人处世之道,当真令人叹为观止,佩服,佩服。”
范隐一直静立一旁,此刻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丝洞察。
“果然,棋盘之内的胜负,往往是由棋盘之外的因素所决定的。”
他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大汉棋圣,诚不欺我啊。”
林偌辅闻言,目光转向范隐,带着几分审视。
“我方才所言,也包括你,范隐。”
“你小小年纪,手段确实老辣,城府也颇为深沉,但同样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范隐微微躬身,态度谦恭。
“明白,多谢相爷教诲。”
林偌辅眼中闪过一丝好奇,问道。
“不过,你口中所说的这位‘大汉棋圣’,究竟是何方神圣?”
范隐淡然一笑,解释道。
“这‘大汉’,便是小子先前在陛
“而这位‘大汉棋圣’,正是汉朝的一位皇帝,名为刘启,史称汉景帝。”
“据说,这位刘启在担任太子之时,曾与一位吴王的世子刘贤对弈。”
“棋局之中,二人起了争执,盛怒之下,太子刘启竟抓起棋盘,将那位吴王世子当场砸死了。”
范隐继续说道。
“表面看来,这似乎是太子刘启嚣张跋扈,恃强凌弱,无故行凶。”
“但实际上,朝廷在事发之前,便已在舆论上做足了铺垫。”
“他们宣称吴王世子刘贤骄横跋扈,对太子殿下出言不逊,太子一时激愤,这才‘失手’打死了人。”
“就凭这‘不恭’与‘失手’八字,太子刘启便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赢得了舆论的同情与支持,逼得那吴王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何况,这位太子刘启素有宽厚仁德之名,他突然做出如此激烈的举动,背后定然有更深层次的考量。”
“因为,那个名为‘大汉’的王朝,初期实行的是郡国并行制。”
“这意味着,在推行郡县制的同时,也保留了分封制,各地诸侯王不仅拥有封地,更掌握着实权。”
“到了汉景帝时期,这些诸侯王的势力已然坐大,对中央朝廷构成了严重的威胁。”
“后来,那位吴王果然以为世子报仇为名,起兵叛乱。这尚在情理之中,但他竟能纠集其余六个诸侯国,一同发难,可见其势力之庞大。”
“虽然这‘七国之乱’听起来声势浩大,但汉景帝平定叛乱的过程,却似乎并未花费太大力气。”
林若辅一直凝神细听,目光虽然还落在棋盘上,但心思早已被范隐的故事所吸引。
待范隐说完,他沉吟片刻,缓缓点头。
“嗯,这个故事确实发人深省。”
“从他能轻易镇压叛乱来看,这位名叫刘启的皇帝,恐怕是早有削藩之意,故意借砸死吴王世子一事,来激化矛盾。”
“其目的,便是要引蛇出洞,将那些潜在的威胁,一次性彻底铲除。”
范隐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相爷果然明察秋毫,洞若观火。”
“小子自认为只是个普通的故事,其中的曲折幽微之处,还需相爷这般深谙权谋之人,方能一语道破其核心。”
“这不仅是看透了刘启的心思,更是看透了历代帝王心术的共通之处啊。”
林偌辅摆了摆手,打断了范隐的恭维。
“行了,今日唤你们前来,并非是听你小子讲故事的,也不是听你拍老夫马匹的。”
“老夫亦是想借这盘棋,提点你们一二。”
他语气一沉,带着几分郑重。
“有些时候,手段务必百出,无所不用其极,方能善始善终,达成所愿。”
一直沉默不语的袁弘道,此时却突然插话,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困惑。
“原来相爷今日这盘棋,是为了提点两位范公子。”
“只是,相爷往日里悔棋,又是为何呢?”
此言一出,范贤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但又立刻意识到场合不对,连忙用手捂住了嘴,肩膀却依旧在微微耸动。
林偌辅的老脸微微一红,旋即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强行将话题拉了回来。
“咳咳,如今林李芸瑞事败离京,朝中局势暂稳,也是时候该为范贤你和宛儿,筹备婚事了。”
范贤脸上的笑意收敛,神色变得认真起来。
“婚事恐怕得往后推一推了。”
“最近,有些更为要紧的大事需要处理。”
林偌辅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哦?此事你们兄弟二人都已知晓了?”
范贤点了点头,语气轻松。
“自然知晓。”
“不就是朝中六部,有不少官员联名上奏,弹劾我们兄弟二人泄露军机,导致言冰云在北齐被擒一事嘛。”
他浑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请相爷尽管宽心,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我哥他,已经着手解决了。”
林若辅的目光立刻投向范隐,带着几分探寻。
“哦?范隐你已经解决了?”
“是如何解决的?”
范隐神色平静,语气淡然。
“前几日,我已向陛
“愿以肖恩,换回言冰云。”
“什么?!”
林若辅闻言,脸色骤变,猛地一掌拍在棋盘之上。
棋子四散飞溅,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林偌辅深吸一口气,散落在地的棋子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色,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炬,紧盯着范隐。
“你当真,向陛下请命,出使北奇?”
范隐神色不变,坦然迎向他的目光。
“是的,相爷。”
林偌辅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陛下…同意了?”
范隐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陛下并未当场首肯。”
“不过,这笔交易已然成立,定金陛下也付了。”
林偌辅踱了几步,地上的狼藉似乎并未影响他的思绪。
“为何?”
“眼下情形,对你们兄弟固然不利,却也未到非要亲身涉险,远赴北奇以证清白的地步。”
“况且,此次出使,非同小可。”
“你是要护送那个肖恩回去。”
林偌辅的语气沉了下去,眼中闪过一丝忌惮。
“老夫对那个肖恩,也略有耳闻。”
“他与陈平平,与监察院,皆有血海深仇。”
“你是监察院提刑司,又与陈平平走得如此之近,肖恩岂会轻易放过你?”
范贤听着,心中一紧,忍不住开口解释。
“相爷,其实…其实是因为之前长公主的事情。”
“我哥他,将长公主逼到了生死一线,本意是想为我出口气,也是为了报复她过往所为。”
范贤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愧疚。
“但说到底,她终究是宛儿的生母,我哥也不想真的逼死她。”
“为了向陛下替她求情,我哥才主动请缨,出使北奇。”
他看向林偌辅,眼神恳切。
“这一切,都是为了我和宛儿。”
林偌辅闻言,脸上的紧绷线条柔和了些许,他长长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范隐的肩膀。
“唉,也是难为你了。”
范隐却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轻松,几分深意。
“其实,也不全是因范贤和宛儿。”
“此事,我与陈院长早有计议。”
“一切皆在计划之中,我也自有其它目的。”
林偌辅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
事关监察院机密,他自然明白不该多问的道理。
他再次看向范隐,神色郑重了许多。
“既然涉及监察院的谋划,老夫不便深究。”
“但你务必答应老夫,定要保重自身安全。”
林偌辅的目光扫过范贤,复又落在范隐身上。
“老夫允了宛儿和范贤的婚事,甚至打算将林家的未来,也一并托付。”
“这不仅仅是因为宛儿钟情于范贤这小子。”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认真。
“更多,是因为你,范隐。”
“你这小子,前途不可限量。”
“倘若你出了什么意外,老夫这场投资,收益可就要大打折扣了。”
范贤闻言,摸了摸鼻子,半开玩笑地说道。
“说白了,我就是个添头,是个赠品呗。”
范隐笑着摇了摇头,看向林偌辅。
“相爷,这您可就看走眼了。”
“范贤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林偌辅面无表情地瞥了范贤一眼。
范贤立刻叫屈。
“哎,相爷,您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
“我也不差的好不好。”
林偌辅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哪种眼神?”
“老夫又不是不信你。”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几分盘算。
“只是,两个,总比一个要稳妥些。”
随即,他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投向范贤。
“那你呢?”
“你莫不是也要跟着去北奇?”
范贤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正是如此打算。”
“不行!”
林偌辅断然喝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喙的严厉。
“你兄长去,你便不能去!”
“若是你们兄弟二人都折在了北奇,老夫这笔投资,岂非血本无归!”
他语气稍缓,却依旧强硬。
“你兄长若是有个万一,你和宛儿的婚事,最多推迟一两年。”
“可你若是没了,宛儿那个倔脾气,怕是会为你守一辈子活寡!”
范隐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笑容,仿佛林偌辅的雷霆之怒只是清风拂面。
“相爷,无需担忧。”
“我和范贤,都不会有事的。”
他语气笃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
“信我。”
范隐忽然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对着林偌辅比划了一个大拇指。
“萌大奶,莫问题啦。”
那股子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强大自信,竟让林偌辅一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范隐背后有光芒闪耀,刺得他微微眯起了眼。
书房内的气氛正有些奇妙的凝滞,一位家丁匆匆从门外进来,躬身禀报。
“相爷,宫里传旨,宣范隐公子、范贤公子即刻进宫面圣。”
林偌辅从那阵恍惚中回过神来,挥了挥手。 “
去吧。”
“想来,便是为了你们出使之事。”
范隐与范贤对视一眼,齐齐向林偌辅行了一礼,便转身退出了书房。
林偌辅目送他们离去,这才缓缓回过头,目光落向方才自已盛怒之下拂乱的棋局。
不知何时,袁弘道已将那些散落的棋子一一捡起,重新摆好了残局,棋盘恢复了先前的模样,只是那犬牙交错的局势,似乎比之前更加复杂了几分。
袁弘道垂手立于一旁,声音平和无波。
“相爷,这棋,可还要继续?”
林偌辅的目光在棋盘上逡巡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嘴角却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下。”
他重新落座,捻起一枚黑子,重重落下,棋盘之上,瞬间杀气腾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