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君临大海

皇帝的御驾,在万军簇拥之下,抵达了福建泉州府。

当这支庞大的、充满了铁血与秩序气息的军队,开进这座繁华的港口城市时,整个泉州,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氛围之中。

与内陆城市的森严不同,泉州城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混杂了香料、茶叶、丝绸,以及大海咸腥味的独特气息。这里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肤色各异、说着不同语言的异域商人;这里的码头上,停泊着数不清的、桅杆如林的巨大商船。这里,是财富的交汇之地,也是规则的模糊地带。

然而今日,这座充满了自由与商业气息的城市,却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来自北方的、绝对的皇权,彻底笼罩。

全城百姓,都在等待着,等待着“陆上王”与“海上王”的正式会面。

郑芝龙没有让皇帝等太久。

他表现出了作为“大明福建水师总兵”,无可挑剔的“恭顺”。

在皇帝的御驾抵达临时行宫的当天下午,郑芝龙的车驾,便出现在了行宫之外。他没有带来千军万马,只带了麾下最精锐的十数名船长与将领,以及一个面容清秀、但眼神倔强的八岁孩童。

他身着大明朝廷授予的、最华丽的麒麟总兵袍,腰悬御赐的宝剑,在行宫前,一丝不苟地,行了最标准的三跪九叩之大礼。他身后的将领与那个孩子,也同样,一丝不苟地,跟随着他,跪拜在地。

“臣,大明福建水师总兵,郑芝龙,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洪亮而又充满了力量,听不出半分不臣之心。

行宫正殿之内,朱由检高坐于御座之上,平静地看着跪在殿下的这个男人。

他知道,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眼神如鹰隼般锐利的男人,才是这片黄金海岸,真正的主宰。他虽然跪伏在地,但其身上那股久经风浪、生杀予夺的霸主气息,却如同海中的巨兽,即便匍匐,也难掩其庞大的身躯。

而在郑芝龙的眼中,御座之上的,是一个年轻得可怕,却又平静得更可怕的天子。那份平静,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他感到心悸。他知道,今日之会,将决定他,以及他整个海上王国的未来。

“平身吧,郑爱卿。”朱由检的声音,波澜不惊。

“谢陛下!”

郑芝龙起身后,便垂手侍立一旁,姿态恭敬到了极点。

朱由检没有立刻切入正题。他先是嘉奖了郑芝龙“肃清海疆、为国守门”的功劳,仿佛真的将他视作忠心耿耿的封疆大吏。随即,他的目光,仿佛是不经意地,落在了那个一直安静地、站在郑芝龙身侧的小男孩身上。

“这位,便是爱卿的嫡子,郑森吧?”

“回陛下,正是犬子。”郑芝龙连忙回答。

“上前来,让朕看看。”

年仅八岁的郑森,虽然心中紧张,但良好的家教,让他并未失了礼数。他上前几步,学着父亲的样子,跪倒在地:“草民郑森,叩见陛下。”

“嗯,不错。”朱由检看着这个眉宇间,既有郑芝龙的英武,又有一种独特书卷气的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真正的欣赏。他温和地问道:“朕听闻,你在读圣贤书?朕便考考你,《论语》有云,‘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何解?”

郑森虽年幼,却毫不怯场,朗声答道:“回陛下,意为君子心中所思虑的,是德行与道义;而小人心中所挂念的,是乡土与私产。”

“说得好!”朱由检抚掌赞叹,随即又问,“那‘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又何解?”

“回陛下,意为君子心中所敬畏的,是法度与刑罚;而小人心中所期盼的,是恩惠与私利。”

“好!好一个虎父无犬子!”朱由检龙颜大悦,他看向郑芝龙,笑道:“郑卿,你为国操劳,戎马半生,却能将儿子教养得如此知书达理,深明大义,实乃我大明之福!”

郑芝龙心中一凛,连忙谦辞:“陛下谬赞,犬子愚钝,当不得陛下如此夸奖。”

“不,”朱由检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如此璞玉,若只留在这泉州之地,岂不可惜?”

他看着郑芝龙,缓缓地,一字一句地,抛出了他那份无法拒绝的“恩赐”。

“朕之太子,朱慈烺,年岁尚幼,正需寻觅品学兼优、忠勇刚毅的少年,以为伴当,共习文武。朕看郑森,就很好!”

“朕今日,便赐你郑家一份天大的殊荣——着郑森,即日启程,入京师“羽林卫学”,为太子伴读!与我大明储君,同吃同住,同学同寝,共沐皇恩,情同手足!”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郑芝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的第一反应,是巨大的、难以抑制的狂喜与荣耀!

太子伴读!这是何等样的身份?这意味着,他的儿子,将成为未来帝国皇帝最亲密的伙伴!他郑家,这个曾经被视为“海寇”的家族,将一飞冲天,与帝国未来的皇权,建立起最直接、最牢固的联系!这是他散尽万贯家财,都买不来的无上荣光!

但仅仅一瞬间之后,一股冰冷的、彻骨的寒意,便从他的心底,猛地窜起!

他立刻明白了这“恩荣”背后的真正含义。

这是人质!

是将他最心爱的、唯一的嫡子,送到万里之外的京师,送到皇帝的眼皮底下,牢牢地掌控起来!从此,他郑芝龙在东南沿海的一举一动,都将直接关系到他儿子的安危与前途。

他看着御座之上,那张带着温和笑容的、年轻的脸,心中,第一次,生出了真正的、名为“恐惧”的情绪。

这位天子,太可怕了。他不跟你谈条件,不跟你讲利益,他只是用一份你根本无法拒绝的“恩赐”,便将一条无形的、最坚固的锁链,套在了你的脖子上。

拒绝?

拒绝这份恩荣,便是“不识抬举”,便是公然抗旨。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敢说出半个“不”字,行宫之外那数万神武军,便会在下一刻,将整个泉州,踏为平地。

郑芝龙的脑中,闪过万千念头,但最终,都化为了一声长叹。他缓缓地,再一次跪倒在地,用一种充满了感激、惶恐、与无限复杂的语气,叩首道:“臣……臣郑芝龙,代犬子郑森,叩谢陛下天恩!此乃我郑氏一门,百世难修之福分!臣……遵旨!”

“很好。”朱由检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平身。

在用太子,这颗最温柔的“钉子”,彻底钉死了郑芝龙的软肋之后,皇帝,才开始谈真正的“公事”。

“郑卿既为我大明总兵,劳苦功高,朕,亦不能吝于赏赐。”

“特晋封尔为“同安伯”!”

郑芝龙心中又是一震,连忙谢恩。伯爵,虽然不算顶级,但这代表着,他,郑芝龙,从此真正踏入了帝国贵族的行列!

“朕知你舰队之强,冠绝东洋。朕今日,便赐你真正的“海贸权”!命你,将麾下所有战船,统一整编,成立“大明皇家南海舰队”,你,便是第一任提督!从此,你的商船,便是王师的一部分,可悬挂龙旗,代朕,巡狩四海!”

这一连串的封赏,让郑芝龙几乎有些晕眩。

然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但,”朱由检的语气,变得平淡无波,“既为皇家舰队,行天子授权之贸易,所得之利,便不能再如以往那般,尽归私囊。朕,要三成。所有贸易,皆需在市舶司登记造册,按三成之利,上缴国库,以为军资。”

“此外,朕已命诸王,组建开拓军,征伐海外不臣之地。你的南海舰队,便是他们的先导与依靠。你的任务,便是统领水师,辅助好诸王,为他们清扫航道,提供火力支援,运送兵员粮草。此,亦是你作为提督的职责。”

郑芝龙彻底明白了。

皇帝这是要将他,连人带船,连商路带利润,整个打包,彻底收编为“国有”。

他心中飞速盘算。交出三成利润,固然肉痛。但换来的是,贸易的“合法性”,是“皇家”的旗号,是伯爵的爵位,更是整个家族,从“海上枭雄”到“帝国新贵”的华丽转身。

更重要的是,他有得选吗?

他看了一眼身旁,那尚且年幼、对这一切还懵懂无知的儿子。他知道,自己的根,已经不在那片自由的大海之上了。他的根,已经随着皇帝的这道旨意,深深地,扎进了北京城那高高的红墙之内。

他,已经上岸了。他再也回不去了。

大殿之内,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郑芝龙,这位在海上说一不二的霸主,缓缓地,第三次,对着朱由检,行了最标准、也最沉重的跪拜大礼。

这一次,他所有的桀骜与霸气,都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作为臣子的、绝对的恭顺。

“臣,同安伯,郑芝龙……领旨谢恩!”他的声音,嘶哑,却又无比清晰,“愿为陛下,为大明,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善。”

朱由检亲自走下御座,扶起了郑芝龙。

他走到郑森的面前,蹲下身,平视着这个八岁的孩子,温和地说道:“在北京,好好读书,陪着太子,莫要辜负了朕,也莫要辜负了你父亲的一片苦心。”

当郑芝龙领着自己的儿子,缓缓退出了大殿。他,是大明新封的同安伯,是威风凛凛的南海舰队提督。但当泉州那咸腥的海风,吹在他身上时,他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寒意。

他知道,自己,这头在海洋里肆意翻腾的狂蛟,已经被一条来自京师的、看不见的金龙,用恩荣与亲情,死死地锁住了。

从此,他将只能,也必须,随着那条龙的意志,在大海上,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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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要多线作战了,差不多布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