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稻田冤魂 上》
夏天的晚上,树上的蝉叫的一个比一个响。我蹲在厨房的门口洗碗,终于把最后一摞碗洗好了。
天气实在是太热,汗水顺着后背往下淌,把我的衣服全部都打湿了。
"妈,我洗完了。"我朝里屋喊了一声,她没有回答我。母亲这几天风湿病又犯了,大概已经睡下了。
我端起那盆洗碗水,推开吱呀作响的院子门走到地坝上。月光很亮,照得屋前那片稻田泛着银光。稻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再过个把月就该收割了。
"哗啦——"我把水泼向田里,水珠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散落在稻叶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那个声音。
"谁啊?水都泼我身上了!"
那声音又湿又闷,像是从水底下发出来的,而且用的我这儿当地的方言。
我吓了一跳,盆子都差点被我扔地上了,我伸着头向稻田里望去。
这大半夜的,谁在田里走?但泼到人总归是我的不对。
"不好意思!我没看见有人!"我赶紧放下盆子,向前走了几步,月光下,稻田静悄悄的,稻穗随着夜风轻轻摆动,连成一片起伏的波浪。
我眯起眼睛仔细查看,想找到那个被我泼湿的人。奇怪的是,稻子长得密不透风,根本没有被人踩踏或拨开的痕迹。从我家地坝到田埂小路至少有三四米距离,如果有人经过,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一阵凉风突然吹过,飘过来一阵淡淡的酒味。刚才那声音明明就是从这片田里传来的,怎么没人呢?
"小海,你在外面干什么呢?"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吓得我差点跳起来。
我转身看见母亲扶着门框站在门口,她的脸色在月光下有点苍白。
"妈,我刚才泼水的时候,好像泼到人了。"我结结巴巴地说,"田里有人说话,但我过去看又没人。"
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她快步走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力道大得让我有点疼。
"你听到什么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死死盯着稻田。
"就有人说'水泼我身上了',用的是咱们这儿的话。"我感觉到母亲的手在发抖,"怎么了妈?"
母亲拉着我往屋里走,她的脚步比平时快得多。"进屋说。"
刚进屋,母亲就反手把门闩上了,又去检查了所有的窗户是否关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紧张。
"二十年前,"母亲坐在床沿,声音沙哑,"那时候你还没出生,村里有个叫王老四的,爱喝酒。有天晚上喝醉了,不知怎么的就栽进了咱们家前面这片田里。"
我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发干。
"第二天早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母亲继续说,"从那以后,村里就有人说,晚上经过这片田,会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有时候还会看到田里有个人影,但走过去又什么都没有。"
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想起刚才那个湿漉漉的声音。"所以...我刚才..."
"嘘——"母亲突然竖起手指,示意我安静。
我们同时听到了——屋外传来"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在走动,还伴随着一种奇怪的、水珠滴落的声音。那声音绕着我们的房子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大门外。
母亲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我们屏住呼吸,盯着那扇木门。
"砰、砰、砰。"三下敲门声,不轻不重。
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膛。母亲死死捂住我的嘴,不让我发出任何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脚步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消失在稻田方向。我和母亲谁都没敢动,直到鸡叫头遍,天边泛起鱼肚白。
"母亲终于松开我的手,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天亮了,我去找张半仙来看看。"
天一亮,母亲就在堂屋里开始准备起来。我走过去,看见母亲把香烛、黄纸,还有一瓶白酒放进一个竹篮里。
那瓶酒我记得,是去年过年时亲戚送的,一直舍不得喝。
"妈,你这是要干啥?"我问道,嗓子因为昨晚的惊吓还有些发干。
母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去田头烧点纸钱。"
我注意到母亲一脸的疲惫,她穿上了那件只有重要场合才会拿出来的藏青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像是在准备什么严肃的仪式。
"我跟你一起去。"我说。
母亲终于抬起头,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情绪:"你在家待着,把门锁好。"
"可是..."
"听话!"母亲突然提高了声音,又立刻压低,"我很快就回来。"
她拎着竹篮出门时,太阳才刚刚爬上山头。我站在门口,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稻田边,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
我关上门,但没有上锁。心里像揣了只兔子,七上八下的。厨房里飘来稀饭的香气,那是母亲留给我的早餐,但是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昨晚那个湿漉漉的声音一直在我脑海里回荡。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我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还有低沉的说话声。我扒着门缝往外看,看见母亲和一个瘦高的老头一起走回来。那人我认识,是母亲提到的张半仙。
张半仙穿着一件有点发白的灰色长衫。今天并没有下雨,但是他手里却拿着一把油纸伞。
他的眼睛很小,却异常明亮,像是能看透人心。
母亲推开门,看见我站在门口,皱了皱眉:"不是让你锁门吗?"
张半仙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感到一阵莫名的不自在,好像被什么东西从里到外看了个遍。
"这就是那孩子?"张半仙的声音有些沙哑。
母亲点点头,把我往身后拉了拉:"小海,去给张爷爷倒茶。"
我如蒙大赦,赶紧躲进厨房。水壶在灶上咕嘟咕嘟响着,我借着烧水的噪音,竖起耳朵偷听堂屋里的谈话。
"不是一般的鬼叫门,"张半仙说,"这是地缚灵,他被困在那片田里二十年了。"
"那怎么办?"母亲的声音紧绷。
"先要弄清楚他为什么缠上你们家。"张半仙说道。
水开了,蒸汽顶着壶盖发出尖锐的哨音,盖过了他们的谈话。我手忙脚乱地关火,等我再竖起耳朵时,只听到张半仙说:"...今晚我留下来看看。"
我端着茶出去时,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张半仙接过茶杯,眼睛却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后背发毛。
"孩子,"他突然开口,"昨晚除了听到声音,还看到什么没有?"
我摇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我好像闻到一股酒味。"
张半仙和母亲对视了一眼。
"王老四生前最爱喝酒,"张半仙喃喃道,"死的时候也是喝醉了。"
母亲突然站起身:"我去准备午饭。"她的动作又快又急,像是要逃离什么。
那天下午,张半仙独自去了稻田边。我远远看见他撑着那把油纸伞,在田埂上来回走动着,时不时蹲下身子查看什么。有一次,他把手都伸进了田里的水沟中,开始不停的摸索。
晚饭比平时丰盛,母亲杀了只鸡,还炒了腊肉。但饭桌上的气氛却有点凝重。
张半仙吃饭时一言不发,只是时不时用那双小眼睛扫视屋内,好像在寻找什么。
"今晚你睡里屋,"母亲收拾碗筷时对我说,"我和张爷爷守夜。"
我想抗议,但看到母亲不容置疑的眼神,只好乖乖点头。
入夜后,我躺在里屋的床上,耳朵却竖得老高。堂屋里,张半仙和母亲低声说着什么,偶尔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窗外,稻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与往常没什么不同。
不知什么时候,我睡着了。
梦里,我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远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向我招手。我想走过去,却发现双脚陷在泥泞里,怎么也拔不出来。那人影越来越近,我看清那是个浑身湿透的中年男人,脸色惨白,眼睛布满血丝。他的嘴唇发紫,不停地颤抖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我听不见声音。
突然,他伸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手腕上有一圈冰凉的水渍。
堂屋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张半仙的喝声:"退!"
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摔在了地上。接着是一连串我听不懂的咒语声。
我蜷缩在床上,浑身发抖。手腕上那圈水渍慢慢变得灼热,像火烧一样疼。我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安静下来。我的房门被轻轻推开,母亲走了进来。在微弱的油灯光下,她的脸色比鬼还要苍白。
"没事了,"她轻声说,手指拂过我手腕上的红痕,"张爷爷把他赶走了。"
"那是王老四吗?"我颤声问。
母亲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他想要找个替身。"
"为什么是我们家?"
母亲沉默了很久,她一直没有回答我的。最后,她只说了一句:"睡吧,明天再说。"
她吹灭了油灯转身离去。我听着母亲远去的脚步声,不知道她隐瞒了什么重要的秘密。
我闭上眼睛,却看见梦中那个浑身湿透的男人,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像是在重复同一句话。
直到天快亮时,我才勉强睡着。朦胧中,我又听到了那个湿漉漉的声音,这次我听清楚了他说的话:
"好冷啊...给我口酒喝吧..."
天亮了,张半仙要离开了,他在我的门口站了挺久的,眼睛一直盯着我家门前那片稻田。
他叹了口气,对着母亲说:“这件事并没有完全解决。有些事情也不是烧烧纸钱就可以的。你们最好别轻举妄动,有什么异常再通知我。”
母亲听到这句话,用力的咬了咬嘴唇,感觉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最终还是开口。
母亲塞给张半仙一个红布包,低声道着谢。
张半仙拒绝了母亲递过来的红布包,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孩子和他爹真像。"
我看见母亲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就摔倒了。
张半仙转身走了,背影消失在晨雾里。
这天之后,母亲变的不怎么说话。什么事情也不让我,更不允许我靠近稻田。
每天的黄昏,她都会在门前烧些纸钱。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母亲更憔悴了,眼睛里透露些许恐惧和悲伤。
第四天夜里,我又做梦了。
梦里,我站在稻田中央,冰冷刺骨的稻田水已经没过了膝盖。月光下,我看见一个人影在不远处,他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哭。
“王叔?"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叫他,这称呼自然而然地从我嘴里溜出来。
那人影慢慢转过身,还是那张惨白的脸,这次他的脸上没有那么可怕的表情,反而让我感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他的嘴唇蠕动着,我听到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
"...不是我...故意的...她...漂亮..."
我想要走近一点,可以听的更清楚些。但脚下的淤泥却像活了过来,像无数双小手紧紧的抓住我的脚往下拽。
我拼命的挣扎,稻田里的泥水已经淹没到了我的腰。那个白色人影朝我冲了过来,伸出来苍白的手。
我尖叫着醒了过来,发现母亲正紧紧抱着我。窗外不停的打雷闪电,正在下着大暴雨。
"又做噩梦了?"母亲轻声询问着,她用手帕擦去我额头上的冷汗。
我点点头,浑身不停的发抖:"妈,王老四到底是怎么死的?为什么缠上了我们家?"
母亲咬着嘴唇,眼睛里满是泪水。
"你爸..."她刚开口,突然一声巨响从堂屋传来,像是有什么重物砸在了地上。
我们同时愣住了。雨声中,"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堂屋一路响到里屋门口。
母亲一把将我拽到身后,抓起枕边的剪刀对着门口:"滚开!不准碰我儿子!"